雨是半夜开始下的,起初只是淅淅沥沥,后来便成了瓢泼,像是要把港岛积攒了半年的污浊一口气冲刷干净。德宝花园地下停车场里,应急灯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晕开一团团惨白的光晕,混合着远处旋转的蓝绿警灯,将整个空间染成一种非人间的颜色——冷、硬,带着死亡的气息。
陈岳站在那片空地的中央,雨水从他黑色的夹克下摆滴落,融入脚下已经微微积起的水洼。他不动,像一尊礁石,目光沉沉地落在前方。
五具尸体。
不是杂乱无章,而是以一种令人脊髓发凉的精准,被摆成了一个巨大的五芒星图案。头颅分别指向五个尖角,四肢伸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勾勒出邪恶的几何线条。他们中有穿着睡衣的年轻女子,有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有提着菜篮的阿婆,甚至还有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学生。此刻,身份、年龄、性别都失去了意义,他们只是这个图案的五个组成部分,是某种残酷仪式的祭品。
每个人的嘴角,都残留着已经干涸起皱的、黑紫色的泡沫,像腐败花朵的汁液,凝固在扭曲的唇边。
法医老徐摘下手套,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带着回音:“瞳孔扩张到极限,虹膜几乎看不见了。脑部有异常放电留下的微观灼伤……陈sir,他们死前,要么是看到了极乐天堂,要么就是……”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一下,“跌进了最深的地狱。”
陈岳没接话。他的视线锐利地扫过每一寸地面,每一具尸体,每一个可能被忽略的细节。空气里的味道很复杂,雨水、尘泥、淡淡的汽车尾气残留,还有那股甜腻到发腥、隐隐带着铁锈味的死亡气息。他蹲下身,靠近五芒星靠内侧的一具女尸。她的手微微蜷着,指甲缝里很干净。
就在她手指前方不到十公分的地方,半掩在一个破碎的环保袋下面,有个黑色的方块物体。
一部老式的传呼机。
在这种智能触屏满天下的年代,这东西的出现本身就透着诡异。更诡异的是,那小小的绿色屏幕,正亮着微光,机身在他靠近时,发出一阵低沉却持续的震动。
“嗡……嗡……”
这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雨夜停车场里,清晰得刺耳。
陈岳戴上手套,小心地拾起它。塑料外壳冰冷潮湿。屏幕上方,只有一行简短的汉字和数字:
金毛盈 9482
“金毛盈……”陈岳念出这个名字,声音没什么起伏,眼神却骤然缩紧。他将传呼机握在手心,那嗡嗡的震动仿佛顺着血管,一路敲击在他的心脏上。
三天后的傍晚,九龙旧区“好彩”茶餐厅。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着空气里几十年沉淀下来的油烟、奶茶和廉价清洁剂的味道。霓虹灯的光从脏污的玻璃窗外透进来,给一切都蒙上一层廉价的色彩。
金毛盈坐在最里面的卡座,一头漂染得很扎眼的金发有些凌乱,嘴里慢悠悠地嚼着口香糖。她穿着紧身的黑色背心和破洞牛仔裤,露出纤细胳膊上色彩浓艳的纹身——一朵缠绕着荆棘的玫瑰。眼神飘忽,带着市井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戒备和一种满不在乎的懒散。
陈岳径直走到她对面坐下,没说话,直接将那部黑色的传呼机“啪”地一声,拍在油腻的桌面上。屏幕的微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金毛盈瞥了一眼,嚼口香糖的动作停了半拍,随即扯开一个有点痞气的笑,用带着明显粤语腔、却努力咬字清楚的普通话说:“阿sir,这么大火气?这老古董哪儿捡的?”
“阿贞。”陈岳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进水里,“你认识。按摩院一起做事的姐妹。”
盈的笑容淡了点,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阿贞啊……是认识。不过她后来不干啦,信教去了,神神叨叨的,整天说什么‘真神’、‘末日’、‘上天堂’。”她拿起桌上的冰柠茶吸了一大口,冰块撞得杯子哗啦响,“怎么?她出事了?”
“她死了。死前提到‘神在背脊落咒’。”陈岳盯着她的眼睛,“她信的什么教?在哪儿活动?”
“我哪知道那么清楚?”盈耸耸肩,避开他的视线,“好像叫什么……‘真神道’?还是‘真神会’?反正就在西环那边,一个旧码头仓库改的地方,门关得死死的,搞得跟邪教窝点一样。”她放下杯子,指尖在桌面上划拉着,忽然抬眼,那双画着浓重眼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阿sir,你知道的,打听这种地方的消息,很危险的。我这种小市民……”
陈岳没等她说完,从夹克里掏出一个不厚的牛皮纸信封,推到桌子中央。边缘露出的一角,是青绿色的五百元钞票。
盈的眼睛亮了,伸手去拿。就在她的手指碰到信封的刹那,陈岳的手也按了上来,正好压住她的指尖下方。
两人的手,在油腻的桌面上重叠了一瞬。
茶餐厅昏黄的光线下,能清楚地看到,陈岳左手虎口的位置,有一道寸许长、颜色浅淡却深刻的旧疤痕,像是被锋利的刀刃整齐地划过。
而金毛盈右手虎口,赫然有着一道几乎一模一样的疤痕!形状、长度、甚至那微微凹陷的质感,都如出一辙。
盈像被电到一样,猛地抽回手,抓起信封塞进牛仔裤口袋,动作快得有些慌乱。她霍地站起身,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西环废码头,旧‘永丰’货仓,晚上八点以后有人。”她语速很快,说完转身就走,金色短发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口晃动的霓虹光影里。
陈岳缓缓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虎口那道旧疤,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眼神深不见底。
医院重症监护区的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弥漫着一种冰冷的、属于仪器和消毒水的独特气味。深夜时分,连脚步声都被厚厚的地毯吸走,只剩下各种监测设备规律或急促的滴答声,构建着生命脆弱不堪的节奏。
一个娇小的身影,趁着护士站换班的空隙,像猫一样溜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单人监护室。是金毛盈。她没开灯,只有床头监护仪屏幕发出的绿光,幽幽地照亮病床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正是阿贞。
阿贞闭着眼,身上插满了管子,胸口随着呼吸机的作用微弱起伏。盈站在床边,犹豫了一下,低声唤道:“阿贞?阿贞?能听见吗?是我,阿盈。”
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盈以为她不会醒来,准备离开时,病床上的阿贞,毫无预兆地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瞳孔因为药物或别的什么原因,异常地放大,漆黑一片,几乎看不到眼白。她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眼球凸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可怕声音,脖颈上的青筋暴起,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那里死死收紧!
“神……神……”她的嘴唇艰难地翕动,声音嘶哑扭曲,破碎得不成调子,每个字都浸满了濒死的恐惧,“背上……咒……背上……逃……快……”
突然,连接在她身上的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屏幕上原本规律起伏的绿色波浪线瞬间变成疯狂的锯齿,血压和血氧数值断崖式下跌!
“医生!护士!”盈吓得后退一步,下意识地大喊。
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值班医生、护士,还有两名保安冲了进来。刺眼的顶灯被“啪”地打开。
“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出去!立刻出去!”一名保安不由分说,粗暴地抓住盈的胳膊就往门外拖。
“等等!她刚才说话了!她说了……”盈挣扎着,试图回头。
就在她被强行拽出病房门的最后一刹那,借着瞬间敞开的门缝和屋内骤亮的灯光,她看见病床上的阿贞,双眼、鼻孔、耳朵、嘴角……七窍之中,同时涌出了浓稠的、暗红色的血液!
那血液汩汩而出,迅速染红了洁白的枕头、阿贞惨白如纸的脸颊和脖颈,在雪白的床单上洇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宛如邪异图腾的深色痕迹。
“嘀————”
心电监护仪上,代表心跳的曲线,拉成了一条绝望的、毫无波动的直线。
一切声音——警报声、呵斥声、她的呼喊声——在盈的耳中都骤然远去,模糊成一片嗡嗡的杂音,然后彻底寂静。只有那汩汩流血的画面和长鸣的死亡之音,死死烙在了她的视网膜和脑海深处。
西环,废弃的旧码头区。海风裹挟着咸腥和铁锈的味道吹过,远处稀疏的灯火映在漆黑的海面上,破碎摇晃。一座巨大的、由红砖砌成的老式货仓孤零零地矗立在码头边缘,外墙斑驳,爬满了枯萎的藤蔓。巨大的铁皮门紧闭,上方没有任何招牌,只有一个用白色油漆潦草涂画的符号——一个抽象的、倒置的五芒星,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不祥。
晚上八点过五分,铁门“嘎吱”一声,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些穿着统一式样、米白色粗布长袍的人,低着头,沉默地鱼贯而入。他们的步伐僵硬而一致,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串移动的幽灵。
金毛盈混在队伍末尾。她换了一身妆扮,穿着亮片吊带和短裙,脸上妆容浓艳,与周围那些朴素得近乎肃穆的白袍信徒格格不入。她故意东张西望,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点轻浮,仿佛只是个误入此地的猎奇者。
很快,两名同样穿着白袍、但神色明显更加冷峻严肃的女信徒拦住了她。她们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平板,眼神空洞。
“新来的?”其中一个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需要进行洁净。除去身上的俗世污秽和干扰,才配聆听真神的呼吸。”
盈被她们带离主队伍,走向货仓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门内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尽头是一个房间。
推开木门,盈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一瞬。
房间很大,没有窗,墙壁是裸露的、未经粉刷的红砖。但就在这粗粝的砖墙之上,用某种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液的颜料,画满了巨大的、倒转的五芒星图案!那些图案线条扭曲狂乱,充斥整个视野,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邪异压迫感。
地面铺着黑白两色的正方形瓷砖,并非随意铺设,而是构成了一个极其规整的、巨大的棋盘格图案,一直延伸到房间深处的阴影里,仿佛没有尽头。
“脱掉。”带她进来的女信徒冷冷地命令,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所有不属于你身体本身的东西。衣物,饰品,一切从外面带来的,都是阻碍你接近真神的屏障。”
盈感受到那两道冰冷目光的注视,强压下心底泛起的寒意和不适,依言开始脱衣服。冰凉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激起一阵战栗。她动作尽量自然,趁着转身的瞬间,将一枚微型摄像装置,巧妙地卡进了自己蓬松金色短发盘起的发髻根部。
赤脚站在黑白格子的地砖上,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她感觉自己不像一个人,而像一枚被随手放置在巨大棋盘上的棋子,孤立无援。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允许穿上和她们一样的粗糙白袍。袍子空荡荡的,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隔离感。然后,她被引领着,穿过几条昏暗的通道,走向货仓深处。
越往里走,空气似乎越沉滞。一种低沉的、仿佛无数人含混念诵的声音隐隐传来,像是地底的嗡鸣,又像是高频电流穿过老旧电线时的杂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最终,她们进入了一个极其宽阔的空间。这里似乎是过去货仓的主体部分,挑高惊人,头顶是交错纵横的金属横梁。光线极其昏暗,主要光源来自于四周墙壁上无数摇曳的烛火,以及从高处投下的、诡异的暗紫色射灯。这些光线交织在一起,将整个空间渲染得光怪陆离,如同一个庞大而怪诞的梦境剧场。
正前方,是一个用水泥和旧木板搭建起来的高台,高出地面约两米。高台之下,黑压压地坐满了身穿白袍的信徒,他们低垂着头,伴随着那低沉的嗡鸣声,整齐地、机械地念诵着什么,汇成一片令人心神不宁的声浪。
金毛盈被带到人群的最后方坐下。她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的信徒们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嘴唇开合,却仿佛没有灵魂。
突然,所有的念诵声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
只有烛火噼啪的轻微爆响,和远处隐约的海浪声。
一道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高台后方的阴影里。
他穿着一身剪裁无比合体、纤尘不染的纯白西装,在周围粗糙昏暗的环境中,醒目得刺眼。他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是那种过于精致、近乎阴柔的英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手里,松松地握着一个银光闪闪的、小巧的铃铛。
他迈步,沿着连接高台的狭窄木阶梯,一步步向下走来。他的步伐异常平稳、从容,甚至带着一种t台模特般的韵律感,仿佛脚下不是粗糙的水泥高台,而是铺着红毯的殿堂。
整个空间里,数百人鸦雀无声,只有他皮鞋接触木板发出的轻微“笃、笃”声,以及他手中银铃随着步伐偶尔晃动时,发出的清脆却冰冷的“叮铃”声。
他走到高台边缘,停下。暗紫色的灯光从他头顶斜斜打下,在他英俊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更凸显出他高挺的鼻梁和线条柔和的嘴唇。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信众,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深邃得看不到底,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
“神的名字,是奥秘,不可言说,不可直呼。”他终于开口,声音通过隐藏的扩音设备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那声音醇厚、平和,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穿透嘈杂直抵人心的磁性,仿佛带着某种催眠的魔力。“今日,在末日的阴影迫近之前,真神将再次拣选纯洁的羔羊。他们的灵魂,将被接引,穿越洪流,抵达永恒的彼岸。”
他的话音落下,台下死寂了片刻。
随即,如同油锅泼进冷水,信徒们猛地抬起头,脸上爆发出狂热的、近乎扭曲的光彩,齐声呼号,声音整齐划一,震得空气都在嗡嗡作响:
“God——!链接永恒!”
“God——!链接永恒!”
“God——!链接永恒!”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在空旷的货仓内反复冲撞、回荡,充满了某种癫狂的献身意味。
在这片震耳欲聋的狂热呼喊中,蹲坐在人群最后方的金毛盈,只觉得脊背发凉。那整齐的呼喊,那数百张狂热到变形的脸,比任何恐怖的画面都更让她感到心悸。她努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将头埋得更低。
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的伪装足够隐蔽时,高台之上,那个被称为“皇唯一”的白衣男人,目光似乎漫不经心地掠过全场,最终,精准地、牢牢地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在摇曳烛火与诡异紫光的交织下,金毛盈清晰地看到,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是一个笑容。
浅淡,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温和。
但落在盈的眼里,却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令她毛骨悚然。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冰冷,仿佛早已看穿了她发髻里隐藏的微型眼睛,看穿了她砰砰狂跳的心脏下所有的恐惧和伪装。
盈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刹那,似乎真的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