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前敌指挥部已经向北移动了三十里,设在了一个叫靠山屯的村子里。这里比之前的大车店更隐蔽,也更简陋——指挥部就设在屯里最大的三间土坯房里,墙上挂地图的钉子都是现往土墙上楔的。
周司令员盘腿坐在土炕上,炕桌上摊着最新的战况通报和地图。他没穿外套,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衬衣,袖子挽到肘部,手里捏着一支红蓝铅笔,在阜新至黑山咀一带的地图上勾勾画画。
窗外传来鸡鸣和孩子的哭闹声——屯里的百姓还没完全疏散,指挥部是突然进驻的,只能尽量不扰民。但这会儿,司令员的心思不在窗外。
门帘一挑,参谋长兼政治部主任老秦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棒子面粥。他把一碗放在炕桌上,自己在炕沿坐下,端起另一碗呼噜喝了一口。
“老周,先垫垫。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没打牙呢。”
周司令员“嗯”了一声,没抬头,铅笔在地图上黑山咀的位置画了个圈,又在旁边写了几个小字:敌副师长至,猎犬入局。
老秦凑过去看,眉头皱了皱:“林锋他们这动静闹得不小。一个加强团,团长毙了,桥断了,炮兵哑了,补给线也乱了。换我是那个副师长,也得急眼。”
“急眼才好。”周司令员终于放下铅笔,端起粥碗,也没用筷子,就着碗边喝了一大口。粥烫,他嘶了口气,继续说,“不急眼,怎么会把压箱底的特战部队全撒出来?咱们要的就是他急。”
老秦放下碗,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各纵队战报汇总过来了。东线,三纵已经完成对锦州外围东北方向的合围;西线,五纵在义县方向击溃敌一个团,正向南压迫;中线,也就是林锋他们折腾的这条线……目前最热闹。”
他用手指点了点地图上黑山咀的位置:“新六军这个加强团,本来是要北上增援锦州的。现在被‘雪狼’这么一搅和,至少被拖住了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足够咱们二纵从侧翼穿插到位,切断他们和主力的联系。到时候,这盘棋就活了。”
周司令员没马上接话。他慢慢喝着粥,眼睛盯着地图上那个红圈。粥很稀,棒子面磨得粗,喝起来拉嗓子,但他一口一口喝得很仔细。
“老秦,”他忽然开口,“你说,林锋这套打法,到底算个什么路数?”
老秦愣了一下,想了想:“特种作战啊。他自己不就这么叫么?小股精锐,渗透破袭,斩首断链……跟咱们过去打的游击战有点像,但又不太一样。更精,更狠,对兵员素质和装备要求也更高。”
“对,要求高。”周司令员放下空碗,用袖子抹了抹嘴,“你看看他们报上来的消耗——狙击子弹,要特制的;炸药,要能定时定量的;电台电池,要能长时间开机的。还有那些兵,得识字,得会算数,得能看懂地图,还得能忍住趴在草里一天不动弹。这样的兵,一百个里能挑出几个?”
老秦听出味儿来了:“你是担心……这路子太娇贵,养不起?”
“不是养不起,是划不划算。”周司令员站起身,走到墙边,背着手看地图,“一个‘雪狼’支队,满打满算两千人。训练周期多长?小半年。消耗的物资,抵得上一个普通步兵团。可他们能起的作用呢?像这次,拖住敌人一个加强团,给主力创造战机——这价值,确实比一个步兵团大。”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但问题在于,这样的部队,能不能复制?林锋只有一个,他带出来的那些骨干,像周大海、水生、‘夜莺’,也都是百里挑一的苗子。换个人来带,还能不能带出这样的兵?各纵队要是都想要自己的‘雪狼’,咱们上哪儿找那么多识文断字、心思活络的兵去?”
老秦沉默了。他知道司令员说的在理。革命军队的根基是广大工农子弟,勇敢、朴实、能吃苦,但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像“雪狼”这种对单兵素质要求极高的部队,兵源确实是个大问题。
“所以总部的意思,”老秦缓缓道,“不是让各纵队都照搬‘雪狼’,而是让‘雪狼’成为种子。培养骨干,总结战法,搞出一套适合咱们实际情况的特种作战训练方法。等将来条件好了,再慢慢铺开。”
“道理我懂。”周司令员走回炕边,重新坐下,“可战场不等人。辽沈这一仗,关系东北全局。咱们需要‘雪狼’现在就能打,而且得打出彩。林锋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他从炕桌抽屉里拿出一份电报稿纸,是林锋下午两点要发的那份诱饵电文的抄件。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鹰嘴崖指挥所,各分队已就位,战果汇总如下……”
“这小子,”司令员看着电文,嘴角难得地扯动了一下,“胆子大,心思也活。用自己当饵,钓‘猎犬’上钩。这要是玩砸了……”
“玩不砸。”老秦说得很肯定,“我研究过林锋打的这几仗。看着险,其实每一步都有后手。你看这次分兵,四个分队,任务明确,互相策应。指挥所转移了三次,每次都有备用地点。电台诱饵,伏兵接应,雷区阻滞,狙击补刀……环环相扣。这不是蛮干,是精密计算过的冒险。”
周司令员看了老秦一眼:“你对他评价很高。”
“因为他值得。”老秦正色道,“司令员,咱们都带过兵,知道一个好指挥员多难得。林锋不仅会打仗,还会教兵,会总结,会琢磨新东西。这样的苗子,十年未必出一个。”
房间里安静下来。远处传来隐约的炮声,闷闷的,像天边的雷。
周司令员盯着那份电文抄件,看了很久。然后他抬起头,对门外喊了一声:“通讯员!”
一个年轻战士应声挑帘进来。
“给前指发报。”司令员沉声道,“第一,通报‘雪狼’支队战果,予以嘉奖。第二,命令二纵加快穿插速度,务必于明晨六时前切断黑山咀至锦州公路。第三,通知后勤部,给‘雪狼’支队优先补充特种子弹、炸药、电池。数量……按他们上报的需求,再加三成。”
“是!”通讯员记录完毕,转身跑出去。
老秦有些意外:“再加三成?咱们库存也不宽裕。”
“宽裕不宽裕,都得给。”周司令员重新拿起红蓝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粗粗的红箭头,从二纵位置直插黑山咀以南,“林锋把舞台搭好了,戏能不能唱响,就看咱们主力跟不跟得上。不能让人家在前面拼命,咱们在后面抠搜。”
他放下铅笔,望向窗外。日头已经开始偏西,屯子里的烟囱冒出缕缕炊烟。
“老秦,”他忽然说,“等这仗打完,你亲自去一趟‘雪狼’支队。跟林锋好好谈谈,把他那套训练方法、战术思想,系统整理出来。不光是打仗的,还有带兵的,练兵的,选兵的。咱们不能光用人家的本事,还得把人家的本事,变成咱们的本事。”
老秦郑重地点头:“我明白。”
“另外,”司令员补充道,“看看林锋自己,有什么想法。是愿意继续在一线带兵,还是……总部作战部缺个懂特种作战的参谋。当然,这事不急,仗打完再说。”
这话里的意思很深。老秦听懂了,但没接茬。有些事,得看机缘,也得看本人意愿。
窗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在指挥部院外停下。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门帘再次被挑开,一个满身尘土的骑兵通信员冲了进来,顾不上敬礼,喘着粗气报告:
“司令员!二纵急电!先头部队已抵张家窝棚,遭遇敌‘猎犬’一部,约五十人,正在交火!二纵请求‘雪狼’支队侧翼支援!”
周司令员和老秦同时站起身。
地图上,张家窝棚在黑山咀以南二十里,正是二纵穿插路线的关键节点。“猎犬”出现在那里,说明他们识破了鹰嘴崖的诱饵?还是分兵行动?
“给林锋发报。”司令员的声音冷静而迅速,“通报张家窝棚情况,命令其根据战场实际,自行决定是否分兵支援。但核心任务不变——迟滞黑山咀之敌,为主力争取时间。”
“是!”
通信员转身跑了出去。
周司令员重新看向地图,手指点在张家窝棚的位置,又移到鹰嘴崖,再移到黑山咀。
三处战场,互相牵扯。
而林锋和他的“雪狼”,正处在漩涡的中心。
“将帅之思……”司令员低声念了一句,不知是说给老秦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为将者,思战术,思兵员,思胜败。为帅者,思全局,思得失,思将来。”
他转身,看向老秦:“告诉林锋,他的任务很重。但告诉他,他的背后,有整个联军。”
老秦用力点头。
夕阳的余晖从窗棂斜射进来,把司令员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一场战斗的胜负,或许在于前线的一枪一弹。
但一场战争的走向,却在于这土坯房里,几张地图前,那些沉甸甸的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