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咄苾看着步辇上下来的李承乾,先是一愣,随即咧开嘴笑了。
他胡乱的将手上的油渍在身上擦了擦,咧开一嘴泛黄的牙齿,大咧咧往前走了几步,跟李承乾隔着三丈远站定。
“太子殿下真是好大的阵仗啊。”
阿史那咄苾微微仰起头,语气里充满了傲气!
“怎么,我们吃个饭,怎么还得劳您亲自来看?”
李承乾没接他的话茬,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径直走到那个被茶壶砸破头的商人身边,蹲下身查看。
商人额头的伤口还在渗着血,头上的纱布已经满是鲜血,而人也已经有些迷糊了。
“传太医。”李承乾对身后吩咐。
立刻有两个东宫侍卫上前,小心翼翼把商人扶到一旁。
李承乾又走到靠坐在醉仙楼门口。
那个自称范阳卢氏的士子正靠在栏杆上,额头的血糊了半边脸,看见太子过来,挣扎着要行礼。
“不必。”李承乾按住他肩膀,仔细看了看伤口,“伤得不轻。送医馆,用最好的药。”
士子眼眶一红,哑着嗓子道:“谢殿下.......”
最麻烦的是那位老先生。
李承乾走到街心那滩血迹旁时,已经有懂医的侍卫在查看。
老先生趴在地上,呼吸微弱,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从三楼摔下来,没当场断气已经是万幸。
“如何?”李承乾问。
侍卫低声道:“右腿骨折,肋骨断了三根,内腑有出血迹象.......得赶紧抬回去救治。”
李承乾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小心些抬。去请孙思邈孙真人,就说本宫有请。”
周围百姓听见“孙思邈”三个字,都是一惊。那位可是当世神医,寻常人请都请不动。太子这是真要救人了。
几个侍卫小心翼翼地用门板抬起老先生,快步往太医署方向去了。
李承乾这才直起身,看向那些被砸的摊贩。
卖糖人的老汉还坐在地上,抱着碎了的糖人架子嚎哭。
卖菜的老妇人正颤抖着手,从泥水里捡那些还没被踩烂的萝卜,那是她一家三天的口粮。
卖瓷器的掌柜蹲在一地碎片前,眼神空洞,像是魂都丢了。
“掌柜的。”李承乾看向醉仙楼里瘫坐的掌柜。
醉仙楼的掌柜连滚爬爬出来,扑通跪在地上:“草、草民在.......”
“今日损失,折银多少?”
醉仙楼的掌柜嘴唇哆嗦,半晌才道:“楼里桌椅碗碟,加上那些酒菜食材.......还有、还有几位受伤的伙计.......少说、少说八百贯.......”
“八百贯。”李承乾重复这个数字,又看向其他摊贩,“你们呢?”
卖菜的老妇人哭着道:“民妇这一车菜.......都是自家种植的,所以不值什么钱,大概值,值两百文左右.......”
卖瓷器的掌柜哭丧个脸,声音发颤:“小人这些瓷器,是刚刚从邢州进的货,光进货的本钱就三百贯,还不算运输的成本.......”
卖糖人的老汉抹着泪:“老汉的制作糖人架子是祖传的.......不值几个钱,可、可没了它,老汉做不了糖人....这让老汉可怎么活啊.......”
李承乾静静地听着。
等所有人都说完了,他才转过身,重新看向阿史那咄苾。
“贵使可听清了?”李承乾的声音依旧平和,声音不大,却让全场都听得清,那股子平和的声音背后,给人无尽的压力!
“醉仙楼损失八百贯。瓷器摊最少三百贯。菜摊二百文。糖人摊.......祖传手艺,无价。”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商人头破,需医治。士子伤额,需静养。老儒骨折呕血,生死未卜。”
“还有这些百姓,”
李承乾伸手指向整条狼藉的长街,“他们今日无米下锅,明日无钱看病,后日.......或许就饿死在这长安街头。”
阿史那咄苾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了。
他感觉到气氛不对。
周围那些原本躲躲闪闪的百姓,此刻都抬起头,眼神里不再是恐惧,而是某种.......他看不懂的东西。
像是一团火,一团愤怒的火!
“所以,”李承乾往前走了两步,离阿史那咄苾只有一丈远,“贵使觉得,这笔账,该怎么算?”
阿史那咄苾咽了口唾沫。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
他第一次正眼打量眼前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太子,
他在突厥听闻,大唐太子李承乾是个跛脚太子,为人荒诞,最近更是亲近喜欢突厥风俗。
眼前之人明显与传闻中不一样啊!
“算什么账?”阿史那咄苾一脸嚣张,脸上挂满了不屑,冷笑道,
“我们使团入京,你们大唐招待不周,饭菜难吃,难道还不许我们说两句?至于这些人,”
他指了指街上的狼藉:“是他们先挡了我们的路!按我们突厥的规矩,挡路者,死!”
“哦?”李承乾挑眉,“所以贵使觉得,是这些百姓错了?”
“难道不是?”阿史那咄苾挺起胸膛,
“我们使团代表可汗亲临,你们大唐就该以最高礼节相待!可你们呢?拿猪食糊弄我们,还不许我们发脾气?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越说越顺,声音也大了起来:“要我说,今日之事,错在你们大唐!是你们失礼在先!我们不过是.......不过是略施惩戒!”
“略施惩戒。”李承乾轻声重复这四个字,忽然笑了。
他笑得让阿史那咄苾心里发毛。
“贵使说得对。”李承乾点了点头,“是我大唐失礼在先。”
这话一出,周围百姓都愣住了。
这...这怎么可能,大唐太子不是要替他们做主吗?
这..这是干什么?
连阿史那咄苾都没想到,太子会这么痛快地认错。
“所以,”李承乾继续道,“按照贵使的说法,今日一切损失、一切伤亡,都是我大唐咎由自取。与贵使无关,与使团无关,可是这个意思?”
阿史那咄苾张了张嘴,想说“是”,可直觉告诉他,这话不能接,他的直觉告诉他,有猫腻!
麹智礼在一旁急得直冒汗,拼命使眼色。
阿史那咄苾略作思考,咬了咬牙,直接换了套说辞:
“我们突厥,也是讲道理的。今日之事,双方都有错。我们砸了东西,是不对.......可你们招待不周,也不对。不如.......两相抵消?”
“抵消?”李承乾看着他,“一条人命,几处重伤,满街狼藉,贵使一句抵消,就没了?”
“那你想怎样?!”阿史那咄苾恼了,
“难不成还要我们赔钱?我告诉你,我们使团入京,是来朝贡的,不是来受气的!真要闹翻了,我们即刻返回西突厥!到时候西域商路一断,你们大唐损失的,可不止这点银子!”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周围百姓都屏住了呼吸,不少人眼中都流露出了失望之色,是啊,要以国事为重,他们升斗小民,如何与朝廷大事相比!
李承乾沉默了片刻。
秋风卷起街上的落叶,在两人之间打着旋。
良久,李承乾缓缓开口:
“贵使说得对。”
阿史那咄苾一愣。
“来者是客。”李承乾的声音忽然温和下来,“我大唐以礼立国,以德服人。你说对不对啊,贵使?”
阿史那咄苾吐了口气,还以为大唐太子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呢,看来是个软蛋!
他哈哈哈大笑道:“这才对嘛,要以德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