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既明在偏殿处理完案头的公文，懒洋洋地趴在宽大的宰相桌案上，手中无意识地揉搓着一团稿纸。
艾迪勒死了。要抓把柄，要扳倒猎奴队背后的人，就得找个新的搜证官。
这职位……是不是首要素质就是得“耐捅”？
说到耐捅……伊曼倒是挺耐捅，说不定还能一边被捅一边口吐神言把对方净化了……
算了，好可怜。他身体太弱了，而且他现在当主祭当得好好的，要是把他薅过来，纯净教会那边肯定不乐意。
希尔希纳？让前朝皇子给苏丹当鹰犬？听起来有点讽刺。
不过换个角度想，搜查罪证是为人民服务，又不是为苏丹服务。
就他了！
但光靠希尔希纳一个人，肯定满足不了最近的查证需求。
广招队员？不行！必须得是自己人，否则混进个内鬼，悄摸把证据一毁，暗戳戳阻碍调查，那能查出什么来？
把夏玛塞进来镀金？但她武力值不高，太危险了。
等等……她作为自己的人，正好给那些恶徒制造个“灯下黑”的错觉。
她长袖善舞，明面上周旋应酬，正好给暗地里的搜证创造缝隙！
给他们俩一人10金币，买个爵位去，再名正言顺塞进来当官。
再问问阿尔图和奈费勒那边有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安插进来，这搜证小队就可以成立了。
光明正大地派人去问！毕竟这俩可是帝国两派势力的标杆。
还能显得他方宰相处事公允，不是只拉自己人，照顾到各方脸面。
……实际上嘛，拉的全是自己人，嘿嘿。
人很快到齐了。
阿尔图送来的是他那执着于追寻正义的学生，扎齐伊。
嘶……把这烫手山芋塞他这儿来真的好吗？
万一这小子当上搜证官，内心天人交战一番，觉得不把他娘罪证交出来对不起他的职位，然后把证据一交，转头再跟他娘同归于尽……那可怎么好？
法图娜是个好母亲。扎齐伊那人渣爹会搬空法图娜的财产，要把他的未来都挪给外面的私生子。
是法图娜，为了保护他，亲手判了那渣滓死刑。
在这里，律法护不住她的孩子，她只能自己动手。
她确实有罪。若罪证被捅出来，唯有一命抵一命——或许她早就做好了准备。
好在阿尔图信里附了一句：“让他去搜证，让他亲眼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恶，他才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义。”
嗯，有道理。方既明顿觉肩上沉甸甸的，仿佛扛着拯救这母子二人的重担。
奈费勒那边送来的是个年轻官吏，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外和奈费勒传绯闻那个。
他眉眼间带着点愤世嫉俗的劲儿，活脱脱一个愣头青——嗯，搜证这活挺适合他。
奈费勒的附言极简：“他叫萨伊库，善潜伏，观察力佳，经验尚缺。”
……行吧，说明书式介绍。
方既明招招手，让四人坐下：“请各位来的目的，想必都清楚了，我要组建一支搜证队。
“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我们近期的目标，是一个根深蒂固的邪恶组织。如果害怕，现在还有机会退出。”
在座的都没动。方既明这才将猎奴队的勾当缓缓道出：“他们势力太大。如果只有猎奴这一桩罪行被戳穿，有的是办法脱身，最后变成没完没了、费时费力的拉锯。
“你们要做的，是找出每个参与此事的贵族身上的其他罪证！要罪多如山，多到能把人彻底锤死！”
“等有心人一盘点，发现倒在这场清算里的人，都有着同一条罪行，剩下的自然就夹紧尾巴了。”
希尔希纳易冲动，不适合统筹，扎齐伊和萨伊库经验不足：“队长就由夏玛担任。”顺手把几人的“简历”递给她。
话音落，希尔希纳眉头一蹙，扎齐伊也抿紧了唇，甚至有些脸红？他在害羞些什么啊！
方既明正想开口解释夏玛的本事，夏玛却已从容起身。
她没争辩，只走到书案旁，面向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诸位皆是栋梁之才，受方相所托，共担重任。夏玛不才，蒙方相信任，暂领队务。”
她目光快速扫过名册，随即平静地投向希尔希纳：“这位佣兵阁下，身手矫捷，经验丰富。追踪要犯、探查据点、关键证据的获取与保护，非您这般锐气与勇力兼备者不可为。”
转向扎齐伊：“扎齐伊公子，师承阿尔图大人，秉持公义之心。卷宗梳理、账目核查、文书往来间的蛛丝马迹，由您明察秋毫，定能洞穿迷雾。”
最后看向萨伊库：“萨伊库大人，奈费勒大人称您善潜伏、观察入微。深入市井坊间，捕捉流言线索，探查隐秘动向，此等重任，非您这般机敏谨慎者莫属。”
“至于我，”夏玛微微一笑，谦和地说道，“承蒙方相抬爱，略通些周旋之道。明面上，我会以宰相特使的身份，与各方洽谈合作，稳住目标，转移视线，为诸位的行动创造空隙。
“我们各司其职，互为倚仗。罪证链条需环环相扣，一丝疏漏皆可前功尽弃。夏玛在此承诺，必竭尽所能，协调内外，确保诸位行动畅通无阻，信息及时共享。”
她没有自夸能力，而是点出每个人的价值，委以重任，巧妙地将自己定位为“协调者”与“掩护者”，既化解了无形的质疑，又明确了分工，牢牢掌控了局面。
书房里那点微妙的凝滞，在她温言细语与清晰的布局中悄然消散。
方既明看得心里喝彩，暗笑自己白操心：“好！就这么定了。我相信你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最佳人选。需要什么就向我申请。”他将一叠资料递给夏玛，“这是现有的线索。”
夏玛优雅地抚心一礼：“谢大人信任。”
夏玛这手腕，看得方既明暗暗佩服。要是当年他方既明有这等手段，当小组组长时，就不至于千呼万唤始终没人出来了。
接下来……该让人不经意地散播自己参与猎奴的消息了。
……
下午回到宅邸，方既明立刻派人去请法里斯。这段时间，足够查出害死月牙凶手的线索了。
等法里斯的空档，奈布哈尼见缝插针，又拎着他练了几招。
法里斯一到，方既明拍拍奈布哈尼的肩：“师傅，我跟您这位近卫兄弟聊点事，您先歇会儿，忙完就来找您。”
书房内，方既明请法里斯坐下，先给他来了个激将法：“线索我查到了不少，都指向同一个人。但您……或许在知道是谁后，未必敢为月牙报仇，您，还要听吗？”
法里斯闻言很生气，拳头攥紧：“不敢？笑话！快说，谁取了我狗命，我就取谁狗命！”
方既明将从饵兔身上取下的毒粉信息推过去：“我的人翻烂了植物图鉴和药典才找到这玩意儿。本来可以是良药，过量才致命。源头嘛……是前不久刚被苏丹铁骑踏平的一处沙漠绿洲。”
法里斯眉头紧锁：“比你有权有势的人多了去了。你是外乡人，不知道也正常。”
方既明点头，又递上第二份东西：“投毒得有内鬼配合。我们逮住了赌狗场里的内鬼，他们吐了几个名字——什么‘某某三世’、‘某某大帝’。”
两人心知肚明，苏丹偶尔会用这些名字戏谑地称呼自己的阉奴。法里斯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这些……胆大包天的阉奴！”
方既明拍拍他的肩，知道法里斯心里已有了猜测，只是不敢点破，接着抛出关键一击：“我们还用了些通灵的方法看到……一个裹着厚布、身形瘦削的女人，把个小袋子交给了围栏管事。那身影，是宫里的一位女奴。”
不等法里斯消化，方既明投下最后一颗重弹：“而那场赌局最大的赢家——那天晚上，苏丹的阉奴，背走了一个最沉、最满的金币皮袋。”
月牙死于谁手，已经昭然若揭。方既明沉默着，留给他接受这残酷真相的时间。
“原来……是这样。”法里斯干哑着嗓子开口了，“是他啊……怪不得，怪不得这赛狗场能安安稳稳开这么久……”毕竟这国度，贵族参赌可是明令禁止。
“那你呢，”方既明直视着他通红的眼睛，“你还打算……为月牙报仇吗？”
“我当然想要为我的月牙报仇！但这背后的人是、是……”他咬牙切齿地深吸一口气，“是苏丹啊！他拥有一切，拥有整个国家，可还是要夺走我们手里的这一点点东西……一把金币，一条很好很好的狗……我们不能拥有任何他没有的东西……他的贪婪根本没有尽头、没有！”
方既明的手落在他紧绷的背上，轻轻拍着，试图安慰他，借鉴了奈费勒的话：“那你告诉我，你想不想终止这种局面？想不想……解决灾厄的源头？想不想让这个国度变得更好？想不想大家都能快乐自由有盼头地活着，能养条自己喜欢的狗而不担心被夺走？”
他顿了顿，将声音压得更低，“在他手底下，横竖都是个死。等死，死国可乎！”
“除了这个，”法里斯手指插进头发，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疲惫地说道，“除了这个，我可以帮你做任何事。”
方既明耸耸肩，这答案他早有预料：“那就先调整调整状态吧。作为你好兄弟，看到你痛苦我也很难过，月牙在天有灵，也不想看你这么熬着。”
现在就等苏丹杀月牙的“武器”法德耶为此赎罪，法里斯会明白——坏了良心的，不是递毒药的女奴，不是当内线、搬金币的阉奴，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个高高在上、永不餍足的苏丹而已。
法里斯这样的人才答应出力，可不能浪费！回头得好好琢磨给他派个什么差事。
……
送走法里斯，他拆阅今日的信件。
今天他收到的信又多了些，多是些恭喜升迁、邀约做客的客套话。
他翻出阿尔图和奈费勒的回信，两人都解答了他昨日关于“如何拿捏把柄又能保全自身”的治贪难题。
阿尔图写道：“水至清则无鱼。纵使你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利，也无法立刻让这潭水澄澈；即便杀尽今日蠹虫，也阻止不了源源不断的不义之举。到头来，被反噬的只会是你自己。”看得出来阿尔图很有经验了。
“很遗憾，你确实需要握着那些罪证与他们周旋。先给自己划下底线，越界者除掉，可适当施以恩惠。最好用些手段，确保所有人的罪证会在你死后自动公之于众——如此，不仅无人敢动你，甚至还会有人拼命保你性命。”
方既明咬着笔，若有所思。
展开奈费勒的信：“我相信，清廉是历史的必然，但这并非一日之功。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给蛀虫留下放肆敛财的土壤，要查，要抓，要让他们胆寒！这不该只有你一人孤军奋战，如你那本语录集里所说‘民众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每个人都可以是罪证的收集者、持有者，而非只系于你一人之身。”
民众监督权？奈老师这思想够超前的。
就是看完……还是不知道具体怎么干啊。总不能挨家挨户喊人来帮忙……等等！方既明眼睛一亮——看来这几日深思，奈老师已有了启民智的想法了！
人一旦有了自己的思想，自然会开始审视周遭的不公。
随信附来的，还有那个勒死阿卜德的绳结……他居然派人回案发现场取回了凶器？
“觉得这份谢礼可笑吗？我也这么觉得，但它带来的些许思考，想来想去，也唯有与你分享。”
“……坐在宰相位置上的人才知道要面对多少腌臜，权利倾轧，多方需索，何尝不是一段绳索将人困缚其中。”方既明这几天深以为然。
“但愿你我都有抽刀拔剑之勇，与你共勉。”
方既明提笔，再次给两人写信，汇报今天的行程，并抛出新问题：“昨天和夏玛聊了聊，关于如何让书籍普及，夏玛说要让识字先普及。那么，又该如何让识字本身普及开来？”
给阿尔图的信单独加上：“来个新月？”嗯，他应该就懂自己意思了。
在给奈费勒的信末尾，他又添上一问：“‘抽刀拔剑之勇’——那么，如何保证是‘勇气’而不是‘鲁莽’？如何确保剑锋所指，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而非在这扭曲世道下长成的、同样伤痕累累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