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街的日子过去了一个月。
那里的黑暗与血腥,让陆瑶从一个会反抗、会争辩的女孩,变成了一具沉默的空壳。她的眼神麻木,不再与石寒对视,整日只是发呆。
石寒判断,陆瑶只是被残酷的现实打懵了,还没到被玩坏的程度,单纯的恶不足以让一个人成长,还需要见识另一种东西。
“去兆京城。”石寒对虚空中说。
陆秀夫的身影浮现,他看了一眼陆瑶的状态,点了点头。下一刻,空间变换,三人眼前的景象彻底改变。
上一秒还是泥泞肮脏的贫民窟,下一秒便置身于一座流光溢彩的雄城。街道由平整的青玉石铺就,两旁的楼阁高达百丈,飞檐斗拱,灵光流转。行人个个衣着华丽,修为最低的也是先天境,脸上带着一种富足安逸的从容。
这里是大衍王朝最繁华的都城之一,兆京城。
强烈的反差让陆瑶恍惚了一下,麻木的眼神中有了一丝波动。
石寒没有理会她的反应,他运转《千幻身》,身上的气息与样貌开始变化。片刻之后,他变成了一个气质冷傲,眼神锐利的青年护卫。同时,陆秀夫伸手在陆瑶身上一点,陆瑶华美的衣衫变得朴素,身上的灵气波动也被压制,成了一个有些怯懦、不谙世事的旁支小姐。
“从现在起,我是护卫,你是小姐。记住你的身份,一言一行都要符合,否则后果自负。”石寒用不带任何温度的语气说道。陆秀夫则彻底隐去了身形。
陆瑶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出声。
石寒带着她,径直走入城中最气派的一座酒楼,“醉风楼”。
他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无视周围人投来的目光,熟练地点了几样名字古怪的灵食,有“冰火两仪鸡”、“龙须灵鱼羹”,都是价值不菲的菜肴。
邻桌坐着几名锦衣青年,他们修为都在真元境上下,气息浮华,一看便是被资源堆砌起来的宗门二代。他们本来看不起石寒这个“护卫”,但听到他点的菜名,又见他对各种灵材的特性随口点评几句,言语间显露的见识远超一个护卫应有的水平,不由得高看了几眼。
其中一个蓝衣青年主动搭话:“这位兄台见识不凡,不像是寻常护卫。不知是哪家高足?”
石寒淡淡回应:“云游至此,不足挂齿。”
他又指了指陆瑶:“这是我家小姐,初来乍到,不懂规矩。”
那几名青年早就注意到了陆瑶。即便石寒刻意遮掩了她的光彩,但陆瑶天生的底子仍在,眉眼精致,肌肤胜雪,怯懦的姿态反而多了一种别样的风情。
几人眼中闪过一丝兴趣。蓝衣青年笑道:“原来是小姐当面,失敬。在下王腾,是这兆京城本地人。看二位也是修行中人,三日后,我们在城外听雨轩有一场诗会,不知小姐可有兴趣参加?”
石寒没有立刻回答。就在此时,一道细微的声音传入陆瑶耳中,是陆秀夫的传音:“小姐,不要多管闲事。”
这句提醒,瞬间点燃了陆瑶心中积压已久的怒火。一个月来,她被石寒当作牲口一样对待,见识了人间最丑恶的一面,精神早已在崩溃的边缘。她恨石寒的冷酷,也恨陆秀夫这位二叔对石寒的命令无条件执行。
石寒越不让她做什么,她偏要做什么。
不等石寒开口,陆瑶抬起头,压下心中的情绪,对着王腾露出了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诗会?好呀,我正好也懂一些诗词。我们一定去。”
王腾等人大喜,立刻约定了时间地点。
石寒看了陆瑶一眼,眼神平静,没说什么。
三日后,听雨轩。
这座建在湖心的小筑雅致非常,四周碧波荡漾,荷叶连天。轩内早已聚集了数十位年轻修士,男的俊朗,女的貌美,个个都非富即贵。
陆瑶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些所谓的“天之骄子”,他们谈吐风雅,举止得体,与流云街的恶棍形成了两个极端。
其中最耀眼的是一个白衣青年,他长相英俊,气质不凡,正是弥天剑宗的内门弟子李慕白。他身边围着不少人,言谈间尽显正派风范,引得许多女修频频侧目。
陆瑶看着这一幕,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松动了些。她觉得,修真界或许并非全是腌臜。
诗会开始,主持人宣布了今日的题目:以“情爱”为题,但诗中不得出现“情”与“爱”二字,也不能直接描述。
众人立刻来了兴致。
王腾第一个站出来,他摇着折扇,吟道:“无端坠入红尘梦,惹却三千烦恼丝。”
诗句意境尚可,众人纷纷叫好。
接着,又有几人作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些诗句都算不错,引来阵阵赞叹。最后,轮到了李慕白。
他站起身,全场安静下来。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个对他含情脉脉的女修脸上,缓缓开口:“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诗句一出,满堂喝彩。众人纷纷称赞李慕白才情盖世,此诗意境悠远,回味无穷,将那种物是人非的惆怅描绘得淋漓尽致。
陆瑶也被这首诗打动,她看向李慕白,眼中多了几分倾慕。她再转头看向一旁百无聊赖,只顾着吃灵果的石寒,心中没来由的一阵鄙夷。
她站起身,高声对众人说道:“李公子的诗真是绝妙!我辈修士,当如李公子这般,能文能武,方为全才。不像有些人,只懂打打杀杀,是个没文化的莽夫。”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石寒身上。
石寒停下吃灵果的动作,抬眼看向陆瑶。他知道,这是陆瑶在挑衅他。他决定,是时候让这位大小姐亲身体验一下,多管闲事的后果了。
他站起身,走到场中,对众人说:“小姐说得对,我是个莽夫。不过,刚才听了各位的诗,我也胡乱想了几句,说出来让大家见笑。”
众人面露讥讽,一个护卫也敢在天骄面前弄斧?
李慕白更是微笑着摇头,觉得这是自取其辱。
陆瑶则是又气又急,她没想到石寒居然真的敢站出来,这不是明摆着要丢她的人吗?
石寒不理会众人的表情,他看向陆瑶,一字一句地念道: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短短四句,二十个字。
当第一个字出口时,众人还不以为意。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整个听雨轩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四句诗中蕴含的,那种跨越时光却无法相守的巨大遗憾和悲伤击中了。那是一种比直白诉说爱意要深刻千百倍的情感。
几个情感丰富的女修,已经开始脑补一个凄美的故事,眼眶渐渐红了。
陆瑶整个人僵在原地。她又羞又怒。羞的是石寒用这首诗打了她的脸,怒的是这样绝妙的诗句,居然出自一个她认定的莽夫口中。她觉得这是对诗词的侮辱,可偏偏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她的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眼眶也跟着发红。
李慕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那首《题都城南庄》固然不错,但和石寒这四句一比,高下立判。他的诗是追忆,是惆怅;而石寒的诗,是绝望,是控诉。
王腾等人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们本是想借诗会捧李慕白,现在却被一个不知来路的护卫抢了所有风头。
诗会的气氛变得尴尬。主持人出来打圆场,同时称赞了李慕白和石寒,却绝口不提这次诗会的彩头归属,然后匆匆宣布诗会结束,邀请众人前往内室赴宴。
诗会散场后,石寒让陆秀夫用秘法将自己和陆瑶的身形与气息彻底隐匿,然后悄悄跟上了李慕白那一行人。
众人进入一间更为奢华的内室,开始饮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些“天骄”的本性开始显露。
王腾因为一个侍女倒酒时手抖了一下,酒水洒了一滴在他的袖子上,他当场脸色一变,一把抓住侍女的头发,将其拖了出去。门外很快传来皮鞭抽打皮肉的声音和女孩凄惨的求饶。轩内的众人却充耳不闻,依旧谈笑风生。
而那个之前风度翩翩的李慕白,则将一个试图向他敬酒、攀附他的女修拉到角落。他脸上再无半分正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傲慢和威胁:“你以为你是谁?凭你也配和我说话?今晚自己到我房里来,不然,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在兆京城混不下去。”
女修脸色煞白,身体不住的发抖。
隐匿在暗处的陆瑶,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她脸色变得苍白。
石寒带着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听雨轩。
走在回去的路上,石寒冷漠的声音在陆瑶耳边响起。
“看到了吗?流云街的恶,是为了活下去,是赤裸裸的生存法则。而这里的恶,是吃饱了撑的,是为了取乐,为了彰显权势,为了满足他们扭曲的优越感。”
“他们杀人不见血,用身份、地位和伪善做武器。告诉我,哪一种,更让你恶心?”
陆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体在夜风中轻轻颤抖。她第一次明白,人心的险恶,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和肮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