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二之前的周末,像一块被无限拉长的、半透明的琥珀。时间粘稠地流动,将焦虑、猜测、微弱的希望和冰冷的恐惧,一并凝固在其中。林枕沙依照指示,找出最不起眼的深灰色便装——布料结实,款式陈旧,混入旧城区背景不会突兀。她仔细检查了工具包:工作证、记录本、笔、便携式照明、卷尺、手套,还有那枚依旧沉默的纽扣。黑色石头被她用柔软的布包裹好,缝进了便装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小口袋,紧贴肋下,每一步都能感觉到它坚硬的轮廓。
她没有再试图去“激活”石头。那个三十年前墙上的刻痕,已经赋予了它新的意义——它不是需要被点亮的灯,而是需要被匹配的印鉴。她将那张模糊照片的编号反复默念,直到成为意识的一部分。
周一回到档案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送别般的氛围。同事们与她交接工作时,语气里那份复杂的意味更加明显,甚至有人在她转身时,投来一瞥难以解读的目光——是同情即将踏入险境的人,还是审视一个可能带来麻烦的因子?老陈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在她下班前,将一份关于c-77片区早期地籍图纸的简化复印件,默不作声地推到她面前,上面用铅笔圈出了几个可能涉及“权属模糊”的区域,其中一个圈,与她记忆中“花园”的坐标大致吻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图纸,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告诫,似乎也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托付。
周二清晨,天空是铁灰色的,云层低垂,压着城市的天际线。风带着深秋的凛冽,卷起街角的尘土和碎纸。林枕沙提前十五分钟到达档案司门口。其他参与者已经陆续到了。
城建档案馆的李复明科长是个五十岁上下、身形微胖、穿着熨帖但款式保守的夹克的男人,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谨,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个到场者,核对名单。他身边跟着两名年轻些的馆员,抱着厚厚的图纸筒和测量设备。
王肃也到了,依旧是一身笔挺的深色制服,站在稍远些的位置,手里拿着一台轻薄的平板设备,似乎正在查看资料,对周围的动静漠不关心。但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监督。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两名“技术顾问”。一男一女,都穿着深蓝色的连体工装,质地精良,没有任何标识。男人约莫四十岁,面容普通,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洞,背着一个看似沉重、外形方正的特制背包。女人年轻些,三十左右,短发利落,手里提着一个银色的小型手提箱,目光偶尔扫过周围环境,带着一种评估性的敏锐。他们几乎没有与旁人交流,只是安静地站在李复明身后稍侧的位置,像两件精密而沉默的工具。
林枕沙的心脏微微收紧。这两个人不属于她认知中的任何一个常见部门。他们的气质与现场其他人格格不入——更冷,更专注,也更……危险。
人员到齐,李复明清了清嗓子,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此行目的:“根据跨部门档案清理与勘误协作计划,今日对c-77片区部分已注销或权属存疑地块的现状,与既有档案图纸进行实地核对。主要任务是确认地物是否存在、边界是否清晰、有无新增违规构筑物或明显安全隐患。各位依据分工,做好记录,遇到不确定的情况及时上报,切勿擅自行动。安全第一。”
他强调“安全第一”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林枕沙,又迅速移开。
两辆经过改装、窗户覆膜的灰色越野车驶来。李复明、王肃、两名技术顾问和林枕沙上了第一辆;其余馆员上了第二辆。车内空间宽敞,但气氛沉闷。李复明和王肃低声交谈着工作细节,两名技术顾问一言不发,男人检查着背包里的设备,女人则透过深色车窗,静静观察着外面飞速掠过的街景。
林枕沙坐在靠窗的位置,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她能感觉到肋下那块石头的存在,也能感觉到车内几道隐形的视线,如同探测射线般,时有时无地掠过她。王肃的平静,技术顾问的沉默,李复明公事公办下的谨慎,共同构成了一张无形的压力网。
车辆驶出核心区,进入旧城区。窗外的景象逐渐变得灰败、杂乱。废弃的建筑,坑洼的路面,零星游荡的拾荒者或眼神麻木的居民。空气里的尘埃和不明气味越来越浓。
最终,车辆在一片相对空旷、堆满建筑垃圾和废弃物的区域边缘停下。这里已经是c-77片区的腹地,远离主要道路,周围是半坍塌的围墙和大片荒草。
“第一个点,原‘红星社区废旧物资回收点’旧址,档案记载已注销,但近期卫星影像显示有非规则构筑物痕迹。”李复明展开一张图纸,指向一个用红笔画出的区域,“需要现场核实是否为新增违章建筑,并评估其性质。”
众人下车。冷风立刻裹挟着尘土和铁锈味扑面而来。两名技术顾问率先动作起来。男人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带有伸缩杆和摄像头的设备,开始对周围环境进行缓慢扫描,设备发出低低的嗡鸣。女人则打开银色手提箱,里面是复杂的电子屏幕和操控界面,她盯着屏幕,手指快速操作。
林枕沙按照分工,拿出记录本和相机,准备对现场进行基础记录和拍照。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搜寻着——搜寻任何可能与黑色石头上符号相似的刻痕、标记,或者与“花园”描述相符的地物。
这片区域破败不堪,除了垃圾和杂草,只有几堵残垣断壁。技术顾问的扫描似乎没有发现“非规则构筑物”,只确认了一些倾倒的混凝土块和锈蚀的金属框架。核对很快完成,结论是“无新增违规构筑物,现状与档案注销记录基本相符”。
林枕沙暗中松了一口气,但警惕并未放松。这只是开始。
他们驱车前往下一个点,第三个点……大多是类似的情况:早已荒废、边界模糊的地块,现场核对无非是确认其荒废状态,更新一下记录。两名技术顾问的专业设备效率很高,几乎能穿透表层杂物,探测到地下浅层的异常。李复明和王肃的交流也仅限于技术细节。
一切看起来都像一次再正常不过的、枯燥的跨部门外勤。
直到接近中午,他们来到了第四个核对点。
李复明再次展开图纸,眉头微微皱起:“这个点……档案记录是‘旧河道南岸零星边角地,历史上曾有小规模私人种植活动痕迹,无明确权属,现状应为荒地。’但早期不同版本的地籍图对此处标注略有出入,需要现场确认实际边界,并观察有无……近期人为活动迹象。”
他说话时,目光与王肃短暂交汇了一下。
林枕沙的心跳骤然加快。旧河道南岸……私人种植活动……这几乎就是在描述“花园”!
她跟着众人下车。眼前是一片更为荒芜的河滩地,旧河道早已干涸,只剩下宽阔的、布满卵石和淤泥的河床。南岸是陡峭的、被雨水冲刷出沟壑的土坡,坡上长满枯黄的蒿草和带刺的低矮灌木。一片荒凉,似乎与无数个被遗忘的角落没什么不同。
但林枕沙的目光,却死死锁定了土坡中段,一片荆棘格外茂密、几乎形成天然屏障的区域。那个位置,与她记忆中巡查照片、地窖记录、以及老陈图纸上圈出的区域,高度吻合!
技术顾问的男人再次启动扫描设备,缓慢地对着土坡区域移动。嗡鸣声在风中变得断续。女人的眼睛紧盯着屏幕,手指在操控界面上停顿了。
“李科长,”女人突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坡体中部,地表下约一米五至两米深度,有非自然规则的浅层空间轮廓,尺寸约三乘四米。材质回波显示为砖石结构。入口或上部覆盖物情况不明,被植被和表层土壤屏蔽。”
李复明和王肃同时看向那个方向。王肃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镜片后的目光显得格外幽深。
“能判断近期是否有人进入或扰动吗?”李复明问。
“表层植被根系完整,土壤湿度分布均匀,无近期大规模挖掘或重型设备碾压痕迹。”女人回答,“但不排除有小规模、隐蔽的人工出入口存在,现有设备精度无法完全排除。”
林枕沙的掌心渗出冷汗。砖石结构的地窖……就是巡查记录里那个!它真的存在。而“技术顾问”的设备,如此轻易地就发现了它。那么,王肃、李复明,甚至档案司高层,是否早就知道它的存在?这次的“核对”,是否就是为了在官方层面,再次“确认”它的状态?
“记录:点位四,现场勘察发现疑似历史遗留地下简易构筑物一处,与部分早期档案模糊记录可能对应。无明显近期人为活动迹象,建议维持现状,纳入定期巡查列表。”李复明对身边的馆员吩咐道,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
一切似乎又要以“记录在案,维持原状”结束。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的王肃,忽然朝着那片荆棘丛生的土坡,走了几步。他的脚步停在坡底,抬头向上望了望,然后,像是随意地,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半个拳头大小的、颜色深暗的鹅卵石。
他掂了掂石头,然后转过身,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正在拍照记录的林枕沙,又掠过那两名技术顾问,最后落在李复明脸上。
“李科长,”王肃的声音不大,在风中却异常清晰,“既然有疑问,光靠设备扫描和远处观察,恐怕不够‘清晰’。按照规程,对于此类已发现、性质存疑的潜在隐患点,是否应该进行更近距离的、有限的表面勘察,以获取更准确的评估依据?比如,查看有无隐蔽的通风口、渗水痕迹,或者……其他不应存在的标记?”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完全在“安全”和“规程”的框架内。但林枕沙却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王肃是在建议,派人上去看看。靠近那个地窖入口。
而现场所有人中,最适合执行这种“有限的表面勘察”任务的,似乎就是她这个“熟悉情况”的档案司协调员,或者那两名身手看起来不错的“技术顾问”。
李复明沉吟了片刻,看了看王肃,又看了看那片荆棘坡地,最后点了点头:“王监管说得对,规程上确实允许。为了报告的准确性……可以尝试靠近观察,但务必注意安全,绝对禁止尝试进入或破坏现有结构。”
他的目光,落在了林枕沙身上。
“林枕沙,你对这片区域相对熟悉,配合一位技术顾问,上去做一下近距离表面观察和记录。记住,只观察,不触碰,尤其注意脚下安全。”
深渊的轮廓,在这一刻,清晰无比地呈现在眼前。
林枕沙迎着李复明的目光,又看了一眼王肃。王肃已经转回身,继续研究着手里的平板设备,仿佛刚才的提议与他无关。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充满尘土的空气,点了点头。
“是,李科长。”
她知道,锁孔就在那片荆棘之后。而她,即将带着那块静默的黑色石头,亲自走向它,去聆听可能传来的、任何细微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