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风管道出口位于金库穹顶的检修口，距离地面八米。
当小队成员一个接一个顺着绳索降下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得说不出话。
这不是想象中的银行金库——没有成排的保险柜，没有堆叠的金条，甚至没有多少人类文明的痕迹。
这是一个规则的圣殿，或者说，一座失控神只的囚笼。
整个空间呈完美的半球形，直径约三十米。
地面、墙壁、穹顶，全部由半透明的暗红色结晶构成，结晶内部流淌着金色的规则能量流，像无数条发光的血管在搏动。
在半球中央，悬浮着一块约两米高的不规则晶体——那就是二号碎片“生命筛选器”的本体。
但它的状态比预想的更糟。
晶体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黑色裂纹，从裂纹中不断渗出粘稠的、仿佛活物的阴影物质。
这些阴影落到地面后，会扭曲着爬向墙壁，融入结晶结构中，使暗红色变得更深、更浑浊。
每一次晶体搏动，都伴随着整个空间的一次痉挛——墙壁上的血管状光芒会骤然明亮，然后黯淡，仿佛整个空间都在与碎片共享痛苦。
最诡异的是空气中飘浮的东西。
那是无数细小的、半透明的记忆片段。
有些是图像：地心学会成员的脸，原始人类的仪式，李总督贪婪的笑容。
有些是声音碎片：痛苦的尖叫，虔诚的祈祷，机械的轰鸣。
还有些是纯粹的情感印记：背叛的刺痛，绝望的重量，贪婪的灼热。
这些记忆碎片像水母般在空间里缓缓飘荡，偶尔会轻轻触碰降下的小队成员。
当苏婉清被一个记忆碎片擦过脸颊时，她瞬间看到了——不，是经历了——某个地心学会成员临终前的三秒：肺部被结晶刺穿的剧痛，视野被血色浸染，最后脑海里闪过的不是恐惧，而是深深的、无尽的懊悔。
“不要接触这些记忆体！”赵小玥警告，她体表的蓝色脉络正在高频闪烁，试图过滤掉无意识的信息侵入，“碎片在无意识‘呼出’它吸收的杂质记忆。每一次接触都可能让你们的意识被污染。”
罗战快速建立防御阵型，规则干扰器指向中央晶体。
但还没等他们行动，金库入口处——那扇厚重的合金大门——缓缓滑开了。
门上，星云状的标记发出柔和的乳白色光芒。
一个身影站在门外。
不，不是“站”。
那个存在悬浮在离地十厘米的空中，没有明显的肢体结构，更像是一团不断变换形状的星云状光雾。
光雾的核心位置，有一双纯粹由数据流构成的眼睛——没有瞳孔，没有虹膜，只有无尽的、流动的代码。
“研究派。”赵小玥低声说，右眼的金色星形瞳孔缩成针尖大小。
星云存在没有开口，但它的意念直接传达到了每个人的意识中：
“观测记录编号7741，地球文明分支‘玄武’个体，确认抵达目标区域。时间戳：规则坍缩纪元第37循环，本地时间14:28:06。”
它的“声音”平静、中立、毫无情感，像是某种高级AI在朗读实验报告。
“实验条件符合预期：目标碎片‘生命筛选器’处于半失控状态，规则污染扩散半径已达17.3公里。介入个体具备利维坦规则连接特征，可作为变量观察。”
罗战举起干扰器：“你是什么？织命者的同伙？”
“否定。身份：高维观测者群体‘星云之眼’第七分机，代号‘记录者’。与‘织命者’属同级存在，但遵循不同行动协议。”星云存在的意念依然平稳，“‘织命者’选择‘秩序重构’，‘星云之眼’选择‘信息收集与归档’。本机在此已观测该碎片174地球年。”
一百七十四年。比地心学会的实验还要早。
赵小玥向前一步，她的双重意识同时在分析这个存在：“你看着地心学会抽取碎片，看着他们失败，看着碎片失控，看着这片区域变成地狱——却只是‘记录’？”
“肯定。协议禁止直接干预低级文明内部事务，除非涉及跨维度污染扩散阈值。”记录者的数据流眼睛转向赵小玥，“但你的出现改变了概率计算。利维坦规则与人类意志的融合体，在已知观测史上出现概率为0.000034%。这本身已是珍贵数据。”
苏婉清感到一阵恶心：“所以我们在你眼里只是……数据？”
“所有存在形式都是数据的不同表达。”记录者的回答毫无波澜，“你们的痛苦，你们的挣扎，你们的爱与恨，都是宇宙信息流的一部分。本机的职责是记录，而非评判。”
就在这时，中央的碎片晶体突然剧烈震动。
黑色裂纹中渗出的阴影物质开始聚合，在地面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轮廓逐渐清晰——那是一个穿着旧时代长袍的老人，面容枯槁，眼中流着黑色的泪水。
“陈守拙。”周启明通过小队通讯频道惊呼——他认出了日记里的描述。
老人的幻影张开嘴，发出的却是碎片本身那种混杂无数声音的合成音：
“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放任我们……痛苦这么久……”
他的目光穿过小队，直接落在记录者身上：
“你……一直在看着……看着我们挣扎……看着我们死去……为什么不……帮忙……”
记录者的数据流眼睛微微波动，这是它第一次表现出类似“情绪”的反应：
“协议限制。但本机记录了你们的痛苦，已归档为文明演化典型案例。你们的牺牲，将成为未来其他文明避免同类错误的参考。”
“去你妈的参考！”王默忍不住吼道，手里的探测器在颤抖。
陈守拙的幻影开始崩溃，重新化为阴影物质。
但在完全消散前，他看向赵小玥，用最后一点清晰的意识传递了一段信息：
不是语言，而是一串坐标，和一个简短的规则编码。
赵小玥立刻理解了：这是地心学会当年设置的“安全回收协议”的激活密钥。如果他们在抽取失败后还能补救的话，本打算用这个协议重新封装碎片。
但显然，他们没来得及用就死了。
“有趣。”记录者的意念传来，“该文明在灭亡前竟开发出了原始规则封装技术。根据协议第7章第3条，若观测对象自主开发出应对方案，观测者可提供最低限度的技术验证支持。”
星云存在伸出一条光雾触手——不是伸向碎片，而是伸向赵小玥。
“别碰她！”罗战扣动扳机，规则噪声弹射向触手。
弹体在接触到触手的瞬间解体，化为基本粒子流被吸收。
“无威胁行为。本机将传输封装协议的技术验证模块。”
光雾触手轻轻点在赵小玥额头上。
那一瞬间，赵小玥看到了——不，是“理解”了——一整套关于规则封装的完整理论体系。
不是人类科学，也不是利维坦的古老智慧，而是某种更高级的、纯粹基于多维几何和信息熵的宇宙通用技术原理。
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记录者这一百七十四年间，对碎片状态的每一次细微变化的数据记录。
每一次脉冲，每一次污染扩散，每一次规则结构的自发调整……全部数据，如洪流般涌入她的意识。
双重意识结构在超负荷运转。
左脑的人类部分几乎崩溃，右脑的利维坦连接部分则疯狂吸收、整合这些信息。
她体表的蓝色脉络像过载的电路般爆发出刺目的光芒，整个人悬浮起来，长发在无风的金库中飘散。
“小玥！”苏婉清想冲过去，被罗战拦住。
“她在……进化。”罗战盯着赵小玥异色的双瞳——此刻，左眼的褐色正在被淡金色的光芒浸染，而右眼的金色星形则在分裂、重组，变得更加复杂，更像某种多维几何结构。
三秒后，信息传输结束。
赵小玥落回地面，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她的眼睛现在变成了几乎相同的淡金色，只是左眼的瞳孔仍是圆形，右眼则是那个复杂的星形几何体。
她看向中央的碎片晶体，现在她能“看”到的东西完全不同了：
她能清晰看到碎片内部的规则结构——那些断裂的能量通道，那些被污染的核心节点，那些因失控而扭曲的功能模块。
她能看到陈守拙留下的封装协议应该在哪个位置激活，能看到哪些阴影物质是必须剥离的“坏死组织”，哪些是仍可挽救的“健康规则”。
她也能看到记录者那一百七十四年的观测数据所揭示的规律：碎片每三十七年会经历一次“规则潮汐”，潮汐低谷期是封装的最佳窗口。而最近一次潮汐低谷，就在……七小时后。
“它给了我们真正的机会。”赵小玥的声音变了，变得更加……非人，但也更加精准，“不是安抚，不是强行压制，而是治疗。碎片现在就像一个重病患者，我们需要做一场规则层面的外科手术，切除坏死部分，修复核心功能，然后用陈守拙的协议重新封装。”
她转向记录者：“但手术需要能量，远超我们能提供的能量。”
“正确。”记录者的意念平静依旧，“根据计算，完整封装需要消耗相当于‘归墟’当前总输出三倍的规则能量，持续四十二分钟。以你们的文明水平，无法提供。”
它停顿了一下，数据流眼睛微微闪烁：
“但根据协议第9章第1条，若观测对象的自主方案因资源限制而失败，观测者可提供一次性的资源借贷——前提是借贷方需在未来某个时间点，以信息形式偿还等值数据。”
“什么信息？”赵小玥警觉地问。
“关于利维坦与人类融合体的完整演化数据，以及你们对抗‘织命者’的实时战况记录。”
记录者说，“本机需要这些数据完善宇宙文明演化模型。作为交换，本机将引导附近的恒星能量，通过高维通道传输至此处，供你们完成封装。”
这是一场交易。
用他们的秘密和未来，换取现在的生存。
罗战想反对，但赵小玥已经点头：“同意。但数据传输必须在我们确认安全后进行，且不得包含可能导致我们暴露致命弱点的信息。”
“可接受。契约成立。”
记录者的星云状身体开始旋转，光雾扩散到整个金库空间。
在穹顶上方，一道乳白色的光柱穿透层层物质，直接连接到了不知多远的深空。
光柱中流淌的，是经过降维处理的恒星能量——纯粹、庞大、足以重塑规则。
“潮汐窗口将在六小时五十七分钟后开启。”记录者的声音开始变得遥远，仿佛正在远离这个维度，“届时本机会稳定能量流。手术必须由你主刀，赵小玥——只有你的双重意识结构，能同时理解人类封装协议和碎片的规则语言。”
它的身影逐渐淡去，最后留下一句话：
“记住，无论成功与否，你们都已进入‘星云之眼’的重点观测名单。你们的每一个选择，都将成为宇宙文明演化史的一部分。”
“我们会成功的。”赵小玥说，不是回答记录者，而是在告诉自己。
记录者完全消失了。
金库里只剩下小队成员，悬浮的碎片晶体，以及穹顶上那道连接着星辰的光柱。
苏婉清走到赵小玥身边，看着她的眼睛：“你能做到吗？”
“我必须做到。”赵小玥看向陈守拙幻影消失的地方，“不止为了现在，也为了那些在一百多年前，因无知和贪婪而死去，却至死都在尝试补救的人。”
她开始准备。
从装备包中取出沈鸿准备的封装工具——一组可编程规则水晶，它们将作为手术的“手术刀”和“缝合线”。
按照记录者传输的技术原理，她重新编程了这些水晶，使其能够与陈守拙的协议兼容。
罗战则带领队员布置防御。
虽然记录者声称会稳定能量流，但谁也不能保证手术过程中不会出现意外——碎片可能垂死挣扎，建筑可能彻底活化，甚至织命者可能察觉到这里的异常能量波动。
李琴注射了最后一剂神经稳定剂，她身体表面的几何化痕迹在缓慢消退，但留下了永久的、淡淡的银色纹路——那是规则层面的疤痕。
“准备好了吗？”罗战问。
赵小玥点头，双手各握一块编程完成的水晶。
她闭上眼睛，开始调整自己的意识状态——左脑专注于人类的手术协议，右脑连接着利维坦的规则感知，中间，那个正在形成的“第三意识”，将作为桥梁协调两者。
她体表的蓝色脉络稳定下来，以某种复杂的谐波频率脉动。
六小时五十七分钟，在倒计时中一秒秒流逝。
金库外，建筑仍在痛苦地痉挛。
金库内，小队在星辰的光柱下静静等待。
等待一场将决定这片区域命运，
也将决定他们与高维存在关系的，
规则手术。
而赵小玥不知道的是，在记录者传输给她的海量数据深处，隐藏着一个被加密的、本不该出现的附加信息包。
信息包的标签是：
“关于织命者真实目的及‘契约异物’完整功能的补充数据——仅供文明生存概率低于5%的观测对象解封。”
那个概率阈值，记录者没有说。
但赵小玥体内的利维坦意识，在她接触那个加密包的瞬间，已经本能地感到了……
深入骨髓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