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上旬,北京的天空澄澈高远。
许沁将车停在发改委附近的一家茶馆门口。茶馆不大,但很安静,装修是简约的中式风格,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和檀香。
她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服务生领她到预订的包厢,窗户临街,能看到外面梧桐树已经开始泛黄的叶子。
坐下后,她打开随身带的文件夹,里面是昨晚才最终定稿的研讨会汇报材料。二十页,图文并茂,从平台的社会价值到商业模式,从技术创新到未来规划,每一部分都经过反复推敲。
但真正让她费心思的,是那些“故事”。
不是冰冷的数据,而是有温度的人和事。甘肃的乡村医生李大夫,五十八岁,行医三十五年,去年通过“灵枢”平台学会了简易舌诊技术,现在每天能多看十几个病人。云南的药材种植户老杨,五十二岁,家里三代种三七,今年通过溯源系统拿到了有机认证,收入翻了一倍。还有那位退役军人的妻子,三十四岁,丈夫的ptSd症状通过平台调理后明显改善,她终于能睡个整夜觉。
这些故事,许沁每一个都亲自核实过,有的还通了电话。她要确保每个细节都真实,每个数据都准确,每份情感都诚恳。
这不是表演,是呈现。
敲门声响起。
许沁抬头,看到张皓萭站在门口。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休闲西装,没打领带,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
“张处长,请进。”许沁起身。
“许总监早。”张皓萭走进来,在对面坐下,将公文包放在一旁,“抱歉,路上有点堵。”
“我也刚到。”许沁将菜单递过去,“这里的龙井不错,张处长想喝什么?”
“龙井就好。”
点完茶,服务生退出包厢,轻轻带上门。
“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张皓萭开门见山。
许沁将文件夹推过去:“这是初稿,请您过目。”
张皓萭接过,翻开第一页。他看得很仔细,速度不快,偶尔会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许沁上次就注意到了。
二十分钟后,他合上文件夹。
“整体框架很好。”他评价道,“逻辑清晰,数据扎实,案例生动。但有两点可能需要调整。”
“您说。”
“第一,关于社会价值的部分,占比可以再提高一些。”张皓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研讨会的参会者,大多是政策制定者和行业专家。他们对商业模式的兴趣有限,更关心的是项目的社会效益、可复制性、以及对国家战略的支撑作用。你们在基层医疗的实践,应该放在更突出的位置。”
许沁点头,在笔记本上记录。
“第二,关于未来规划的部分,可以更具体地对接国家政策。”张皓萭继续说,“比如‘数字中国’战略里的健康大数据建设,‘乡村振兴’战略里的基层医疗服务提升,‘中医药振兴’战略里的传承创新……如果能明确点出平台在这些国家战略中的定位和贡献,会更有说服力。”
“我明白了。”许沁记下,“我会重点突出平台与‘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的对接,特别是中医药服务能力提升和医疗资源均衡配置这两个方面。”
“对。”张皓萭颔首,“另外,研讨会上会有提问环节。你要准备几个可能的问题,尤其是关于数据安全、商业模式可持续性、以及政策风险的。回答时要注意分寸——既要自信,也要谦逊;既要展现成果,也要承认挑战。”
他顿了顿:“政策层面的人,喜欢的是‘有成绩但不骄傲,有困难但不气馁’的态度。”
这番话,说得很实在。
许沁抬头看他:“张处长,我能问个问题吗?”
“请讲。”
“您为什么这么帮我?”许沁问得很直接,“我们才见过两次面。”
张皓萭放下茶杯,靠在椅背上。
“两个原因。”他说,“第一,秦老对我有救命之恩,他特意交代的事,我会尽力。第二,”他看着许沁,“你们做的事,确实有价值。我在发改委工作这些年,看过太多项目——有的空有情怀没有实力,有的有实力但急功近利。像‘灵枢’这样,既有扎实的技术基础,又有清晰的社会愿景,还能在商业和公益之间找到平衡点的,不多。”
他的眼神很真诚。
“政策研究不能闭门造车,需要你们这样的实践者提供真实的经验和反馈。帮你们,某种意义上,也是在帮我们自己——帮政策制定更贴近实际,更有效果。”
这个回答,让许沁心里踏实了些。
不是因为人情,而是因为价值。
“谢谢您的坦诚。”她说。
“不客气。”张皓萭看了看手表,“我十点半还有个会,得先走了。材料修改好后,可以发我邮箱。如果有其他问题,随时联系。”
“好。”
送走张皓萭,许沁没有立刻离开。
她坐在包厢里,看着窗外街道上的人来人往,慢慢梳理刚才的对话。
张皓萭的建议很中肯,也很实用。政策层面的语言体系和商业层面不同,更注重宏观叙事、社会价值、国家战略。要想在这个场域里获得认可,必须学会用他们的语言说话。
但这不意味着要改变“灵枢”平台的本质。
恰恰相反,许沁觉得,张皓萭的建议其实是在帮助她更清晰地表达平台的本质——那个从一开始就存在的、超越商业的社会价值。
手机震动,是孟宴臣发来的消息:“和张处长谈得怎么样?”
“很好,给了很多有价值的建议。”许沁回复,“我现在回公司修改材料。”
“晚上回家吃饭吗?舟舟说想你了。”
许沁嘴角上扬:“回。我给他带了新绘本。”
“好,路上小心。”
离开茶馆,许沁开车回公司。
九月的北京,秋意初显。道路两旁的银杏树开始转黄,天空是那种澄澈的蓝,让人心情也跟着开阔起来。
回到办公室,许沁立刻召集核心团队开会。
“汇报材料要做重大调整。”她开门见山,“重点突出社会价值,特别是平台在基层医疗、中医药传承、资源均衡方面的贡献。数据要扎实,案例要生动,语言要简洁。”
她将张皓萭的建议转述给团队,然后开始分工。
“王总监,你负责重新梳理社会价值部分,重点对接‘健康中国2030’和‘中医药振兴’这两个国家战略。”
“李经理,你负责案例深化,把那几个典型故事再挖深一点,要有细节,有情感,有前后的对比。”
“赵总监,你负责准备问答环节的预演,把所有可能的问题都列出来,准备好标准答案和应变方案。”
团队很快进入工作状态。
这是许沁这两年来最大的成就之一——培养了一支高效、专业、有战斗力的团队。他们不再是需要她手把手指导的新人,而是能独当一面的骨干。
下午三点,修改后的材料初稿出来了。
许沁一页一页地审阅,字斟句酌。
看到甘肃李大夫那个案例时,她停下来,拿起电话,拨通了李大夫的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才接通。
“喂,李大夫您好,我是‘灵枢’平台的许沁。”
“哎哟,许总监!”李大夫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您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想跟您确认几个数据。”许沁说,“材料里写您通过平台学习后,每天能多看十几个病人,这个数字准确吗?”
“准确准确。”李大夫说,“以前我看病,主要靠经验和问诊,有些复杂的病得让病人去县里。现在有了舌诊工具,简单多了。特别是高血压、糖尿病这些慢性病,早期舌象有变化,我能早点发现,早点干预。”
“那您的收入有增加吗?”
“有啊。”李大夫笑了,“病人多了,收入自然多了。但我最高兴的不是这个,是病人信任我了。以前他们有点大病小病就往县里跑,现在愿意先来找我看看。这是对我的认可啊。”
许沁心里一暖。
“谢谢您李大夫。我们下个月要在北京开个会,可能会用到您的案例。到时候可能需要您配合拍个短视频,您方便吗?”
“方便方便。”李大夫爽快地答应,“许总监,你们这个平台真好,真帮了我们这些基层医生大忙了。您要开会,我肯定支持。”
挂断电话,许沁继续审阅材料。
每一个案例,她都亲自核实。每一个数据,她都反复核对。
这不是不信任团队,而是她的习惯——对真实性的执着,对细节的敬畏。
傍晚六点,材料终于定稿。
许沁将最终版发给张皓萭,附了一封简短的邮件:“张处长,材料已按您的建议修改完毕,请您审阅。如有不妥之处,还请指正。”
发完邮件,她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
有点累,但充实。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秦大夫。
“沁沁,晚上来医馆吃饭。你师母炖了汤,说你最近太累,要给你补补。”
许沁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好,我忙完就过去。”
“带上舟舟一起。小家伙好久没来了,你师母想他了。”
“好。”
收拾东西离开公司时,天已经黑了。
许沁先去孟家接舟舟。小家伙听说要去秦爷爷家,高兴得手舞足蹈,自己跑去换衣服,还非要背个小书包,里面装着他最喜欢的玩具车。
“这孩子,跟秦大夫也亲。”付闻樱帮孙子整理衣领,“上次去,秦大夫教他认药材,他居然记住了好几种。你师母说他聪明。”
“舟舟是聪明。”许沁笑着抱起他,“我们走吧。”
到医馆时,秦大夫和老伴已经在等了。
师母是位慈祥的老太太,以前也是中医,退休后就在家照顾秦大夫的生活。看到舟舟,她眼睛都笑弯了,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点心。
“舟舟来,奶奶给你做了核桃酥。”
“谢谢奶奶!”舟舟很有礼貌,接过点心,先递给许沁,“姑姑吃。”
“姑姑不吃,舟舟吃。”
小家伙这才自己吃起来,小嘴塞得鼓鼓的,像只小仓鼠。
晚饭很家常,四菜一汤,但都是许沁喜欢的味道。秦大夫特意开了一坛自己泡的药酒,给许沁倒了一小杯。
“这个酒,我泡了十年了。里面加了黄芪、枸杞、当归,补气养血。你最近太累,喝一点,晚上好睡觉。”
“谢谢师父。”
饭桌上,秦大夫问起研讨会的事。
“材料都准备好了?”他问。
“准备好了,下午刚发给张处长。”许沁说,“他给了很多好的建议,重点突出了社会价值和国家战略的对接。”
“皓萭那孩子,办事靠谱。”秦大夫点头,“他在政策部门这么多年,知道什么能说,该怎么说。你听他的,没错。”
“嗯。”许沁点头,“师父,张处长说,下个月的研讨会,如果顺利,平台有可能被列为国家中医药数字化试点。”
“这是好事。”秦大夫说,“但你要记住,试点意味着更大的责任,更多的关注。做得好,是榜样;做不好,就是反面教材。压力会更大。”
“我明白。”
“不过师父相信你。”秦大夫看着她,“你这孩子,稳。大事面前不慌乱,细节面前不马虎。这种性格,适合做大事。”
这话说得许沁有些不好意思:“是师父教得好。”
“师父教是一方面,你自己争气是另一方面。”秦大夫说,“来,喝酒。”
晚饭后,舟舟有点困了,靠在许沁怀里打瞌睡。
师母收拾厨房,秦大夫和许沁在院子里喝茶。
九月的夜晚,已经有凉意。院子里种了几株桂花,正是花期,香气清甜。
“沁沁,”秦大夫忽然说,“师父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
“您说。”
“你现在事业做大了,接触的人多了,见的世面也广了。”秦大夫慢慢说,“但不管走到哪一步,都不要忘记自己是谁,为什么出发。”
他看着许沁:“你是中医的传承者,是患者的守护者,是行业的推动者。这些身份,比什么‘许总监’‘许秘书长’都重要。它们是根,是锚,让你在风浪中不迷失。”
许沁握紧手里的茶杯。
温热的茶水流过喉咙,带着药酒的余香。
“师父,我有时候也会害怕。”她轻声说,“怕自己做不好,怕辜负大家的期待,怕走错了方向。”
“怕就对了。”秦大夫笑了,“不怕的人,不是勇敢,是无知。知道怕,才会谨慎,才会敬畏,才会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
他顿了顿:“但要记住,怕不是目的,也不是借口。该做的事,再怕也要做。就像看病,再难的病,医生也不能躲。只能迎上去,望闻问切,辨证论治,尽力而为。”
这番话,让许沁心里安定了些。
是啊,怕很正常。
但怕不能阻止她前行。
“我记住了,师父。”
“嗯。”秦大夫看着她,“那个青玉印章,还戴着吗?”
“戴着。”许沁从衣领里拉出红绳。
月色下,青玉印章泛着温润的光。
“医者仁心。”秦大夫念着那四个字,“仁心,不只是对病人,也是对伙伴,对家人,对事业,对这个世界。心里装着这份‘仁’,路就不会走偏。”
许沁握紧印章。
温润的触感,像一种无声的承诺。
夜深了,许沁抱着睡着的舟舟,向秦大夫和师母道别。
“路上小心。”师母叮嘱,“有空常来。”
“好。”
回到孟家,已经十点多了。
付闻樱还在等,看到舟舟睡着了,轻声说:“给我吧,我抱他去睡。”
“妈,我来吧。”许沁说,“他睡得沉,一换人可能会醒。”
她抱着舟舟上楼,轻轻把他放在儿童床上,盖好被子。
小家伙在睡梦中咂了咂嘴,翻了个身,继续睡。
许沁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看着他的睡颜。
平静,安稳,全然的信任。
这让她想起秦大夫的话:仁心。
对病人的仁心,对家人的仁心,对事业的仁心,对这个世界的仁心。
这些“仁”,组成了她现在的生活,也指引着她前行的方向。
回到自己房间,许沁打开电脑。
邮箱里有一封新邮件,是张皓萭发来的。
“许总监,材料已阅。修改得很好,特别是社会价值和国家战略对接的部分,很到位。有两个小的建议:1.在案例部分可以增加一个‘前后对比’的数据图表,更直观;2.问答环节可以准备一个关于‘商业与公益平衡’的标准答案,这个问题很可能会被问到。供参考。”
邮件很短,但很具体。
许沁回复:“收到,谢谢张处长。我们会按您的建议进一步完善。另外,关于研讨会的具体流程和参会人员名单,方便时能否发我一份?想提前做些准备。”
几分钟后,张皓萭回复:“可以。明天发你。另外,研讨会前一周,主办方会安排一次预演,需要你到场。时间地点确定后我通知你。”
“好,谢谢。”
处理完邮件,许沁走到窗前。
夜色深深,花园里只有几盏地灯亮着,勾勒出草木的轮廓。
她想起这两年的路,想起那些深夜的思考,那些艰难的抉择,那些值得的坚持。
也想起那些温暖的人——秦大夫的教导,孟家人的支持,陆云筝的并肩,团队的努力,还有那些素未谋面却因为她的事业而受益的患者。
这些人,这些事,像一盏盏灯,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而现在,前方又有一盏新的灯亮起——政策层面的认可和支持。
这条路,越走越宽。
但也越走越需要智慧,需要定力,需要那颗始终不变的“仁心”。
许沁握紧胸前的青玉印章。
温润的触感,像一种无声的陪伴。
窗外,月亮已经升得很高。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