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
空气又湿又凉。
罗通靠在黑色的石柱上。
他刚灌了一肚子水。
本来干得冒烟的嗓子,这会儿润了。
可是耳朵里全是动静。
咚咚咚。
那是马蹄子踩在头顶上的声音。
还有惨叫声。
“将军。”
赵刚凑过来。
手里抓着一把湿漉漉的苔藓往嘴里塞。
“上面打起来了。”
罗通没动。
他侧着脑袋。
耳朵贴着石壁。
那是横刀砍断骨头的声音。
是熟悉的秦腔战吼。
“嘿。”
罗通咧开嘴。
那张满是泥垢的脸上,露出两排大白牙。
“薛礼那个家伙来了。”
他伸手去摸旁边的刀。
刀刃全是缺口。
像把锯子。
“都给老子把水喝足了。”
罗通站直了身子。
一脚踢在旁边装死的百夫长屁股上。
“别躺着装尸体。”
“上面有人给咱们搭了台子。”
罗通把刀往肩膀上一扛。
“咱们上去唱戏。”
大殿里几千个“野人”爬了起来。
衣衫褴褛。
眼窝深陷。
但眼睛里有了光。
那是饿狼看见肉的光。
“走!”
罗通吼了一声。
带头冲向那个透着光的洞口。
……
绿洲之上。
拜占庭的士兵正乱成一锅粥。
有人在喝水。
有人在抢水。
还有人在被薛礼的骑兵追着砍。
谁也没注意那个黑漆漆的洞口。
直到第一个人冲出来。
噗嗤。
罗通手里的锯齿刀,直接捅进了一个正在弯腰喝水的拜占庭士兵腰眼。
那士兵惨叫都没发出来。
直接栽进水里。
紧接着是第二个。
第三个。
几千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见人就咬。
见马就捅。
没有任何章法。
全是奔着要命去的。
“那是啥?”
一个拜占庭千夫长吓傻了。
他看着这群满身泥浆、头发比草还乱的怪物。
手里拿个水壶忘了塞盖子。
赵刚冲上去。
一头撞进那个千夫长的怀里。
张嘴就咬在对方脖子上。
撕下一块肉。
千夫长捂着脖子倒下去。
血滋了赵刚一脸。
赵刚抹了一把脸。
抢过那个水壶。
仰头灌了一口。
“痛快!”
战场中间。
薛礼刚把那个公爵的卫队冲散。
他听见身后的动静。
猛地勒马回头。
正好看见罗通一刀劈开一个拜占庭人的脑壳。
两个人。
隔着几百步的尸山血海。
对视了一眼。
薛礼没笑。
他举起方天画戟。
指了指北边那密密麻麻的敌军方阵。
意思很明显。
往那杀。
罗通也没笑。
他吐掉嘴里的血沫子。
举起那把破刀。
点了点头。
“弟兄们!”
罗通扯着破锣嗓子喊。
“看见没!”
“神武军没忘了咱们!”
他指着薛礼那面被血染红的大旗。
“那是薛帅!”
“跟老子杀出去!”
“咱们回家!”
轰!
这群本来已经等死的人。
疯了。
求生欲是最狠的毒药。
他们不需要阵型。
不需要掩护。
几千人像是一把撒出去的铁钉子。
狠狠扎进了拜占庭大军的屁股后面。
前后夹击。
中心开花。
拜占庭的前锋营瞬间崩了。
本来就是为了抢水才冲上来的。
这会儿前有骑兵。
后有恶鬼。
谁还有心思打仗?
“跑啊!”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
几万人开始炸营。
互相推搡。
互相踩踏。
薛礼催马杀到。
青骢马从乱军头上跃过。
落地。
就在罗通面前。
“没死?”
薛礼问了一句。
手里的画戟顺手挑飞了一支射向罗通的冷箭。
“阎王爷嫌我脏,不收。”
罗通喘着粗气。
靠在马肚子上借力。
“你来得够慢的。”
薛礼没废话。
他看了一眼周围。
“上马。”
薛礼伸出手。
“咱们得杀穿这层皮。”
罗通没接手。
他摇摇头。
指了指身后那群还在肉搏的兄弟。
“我那帮兄弟没马。”
“我得带着他们走。”
薛礼眉头皱了一下。
没再劝。
“那我给你开路。”
薛礼调转马头。
方天画戟一挥。
“神武军!”
“锥形阵!”
“凿穿他们!”
三千骑兵迅速聚拢。
把罗通那几千步兵护在中间。
像是一把尖刀。
往外捅。
……
远处的高坡上。
拜占庭副帅利奥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
手里拿着望远镜。
那是从大唐商队手里买来的稀罕货。
他看着绿洲里的乱象。
脸色铁青。
那个公爵已经死了。
尸体估计都沉底了。
现在他是这三十万人的头。
“那是叶凡的儿子?”
利奥指着薛礼那面旗。
问旁边的参谋。
“不……不是。”
参谋擦着冷汗。
“那是薛礼。”
“李靖的徒弟。”
“还有那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那是罗通。”
利奥放下了望远镜。
没有慌。
反而冷笑了一声。
“好。”
“好得很。”
“大唐最能打的两个年轻将领都在这了。”
利奥拔出腰间的佩剑。
指着那片绿洲。
“传令。”
“把重盾兵调上去。”
“把长矛手调上去。”
“不用冲锋。”
利奥的声音很冷。
“围住。”
“给我把这块地围死了。”
“他们不是能打吗?”
“我有三十万人。”
“就算让他们砍。”
“我也要累死他们。”
号角声变了。
原本乱哄哄往后退的拜占庭军队。
停住了。
一排排巨大的塔盾被推了上来。
那是罗马军团的遗风。
盾牌连着盾牌。
像是一道移动的铁墙。
把绿洲的出路全部封死。
无数支长矛从盾牌缝隙里伸出来。
像个巨大的刺猬。
一点点往中间挤。
薛礼的冲锋停滞了。
骑兵最怕这种铁王八阵。
冲不起来。
马撞在盾牌上。
骨断筋折。
上面的骑兵掉下来。
瞬间被无数根长矛扎成筛子。
“别停!”
薛礼大吼。
方天画戟抡圆了砸下去。
咚!
一面塔盾被砸瘪了。
后面的士兵吐血倒地。
但立马有人补上来。
死了一个。
补上来两个。
这就是人海战术的绝望之处。
杀不完。
根本杀不完。
罗通那边更惨。
他们本来就是强弩之末。
刚才是凭着一股气。
这会儿气泄了。
体力透支。
一个神武军老兵挥刀砍断了一根长矛。
但没力气躲第二根。
噗嗤。
长矛扎穿了肚子。
老兵没倒下。
死死抱住那根长矛。
用最后一口气喊。
“将军……走……”
“走啊!”
罗通眼眶裂了。
血泪混在一起往下流。
他冲过去。
一刀砍断了那个持矛士兵的手臂。
但没用。
周围倒下的兄弟越来越多。
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
本来只有几百步的包围圈。
现在被压缩到了几十步。
那是湖边最后的一块干地。
薛礼的青骢马也受伤了。
大腿上插着一支标枪。
血流如注。
薛礼跳下马。
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
把马赶开。
他背靠着罗通。
两个人站在尸体堆上。
周围全是盾牌。
全是长矛。
全是那一双双冷漠的蓝眼睛。
“看来。”
薛礼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声音有点哑。
“咱俩今天要交代在这了。”
罗通没说话。
他捂着大腿。
那里中了一箭。
他把箭杆折断。
疼得龇牙咧嘴。
“交代个屁。”
罗通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我还没给我儿子起名呢。”
“你有儿子了?”
薛礼一愣。
手里的大戟挡开了一支冷箭。
“刚怀上。”
罗通嘿嘿一笑。
笑得比哭还难看。
“走之前那一晚怀上的。”
咚。
盾牌撞击地面的声音。
包围圈又缩小了一步。
那些长矛几乎要戳到薛礼的鼻子尖。
利奥骑着马。
站在盾墙后面。
居高临下。
看着这两个困兽。
“投降吧。”
利奥用生硬的汉话喊。
“我敬重你们是勇士。”
“只要投降。”
“我不杀你们。”
薛礼没理他。
罗通也没理他。
罗通伸手进怀里。
摸出一个小酒壶。
那是他一直没舍得喝的最后一口。
本来想留着庆功的。
他拧开盖子。
仰头。
全是沙子。
没酒了。
“操。”
罗通骂了一句。
把空酒壶砸向利奥。
没砸中。
被盾牌挡了下来。
“想要老子的脑袋?”
罗通举起那把满是缺口的刀。
指着利奥。
“你也配?”
利奥没生气。
他摇摇头。
手挥了下去。
“杀。”
就在这一瞬间。
就在所有的长矛准备同时刺出的瞬间。
马蹄声。
渐渐传来。
薛礼猛地抬头。
看向南方。
地平线上。
出现了一抹黑色。
在夕阳下。
那点黑光并不刺眼。
但却让人心悸。
像是一颗正在坠落的黑色流星。
直奔这三十万大军的后背心而来。
薛礼笑了。
他手里的方天画戟猛地一震。
发出嗡嗡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