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彦的身影在秦书面前缓缓显形，却不再是往日清俊的模样。
一团翻涌的黑雾，无数扭曲的面孔在雾中挣扎嘶吼，上百张脸孔堆积在一起，狰狞可怖、涕泪横流，几十张嘴巴同时开合，发出令人心智混乱的呓语。
污浊的气息弥漫开来，连空气都变得粘稠窒息。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黑雾中传来君彦低声呢喃的声音。
那些人的手段依旧卑劣。想要铲除他，却不敢亲自出手。
不过……来的是书书，真好。
死在书书手里……
这个念头让他兴奋得战栗，黑雾剧烈地翻涌着，那些狰狞的面孔发出更加凄厉的哀嚎。
透过重重污浊，他痴痴地望着秦书执剑而来的身影。
她使的是他亲手所授的剑法，每一个起手，每一个转身，都刻着他们共同的回忆。
当年那个带着稚气的少女，如今已出落得清冷决绝，这两道身影在他眼前重合，让他的神魂止不住地悸动。
“书书……”他轻声唤道，主动退入诛神阵的中心。
金光暴涨，将他牢牢禁锢。
黑雾在圣洁的光芒中剧烈蒸发，那些扭曲的面孔发出最后的惨叫。
他却只是专注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永恒。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溃散的刹那，那团污浊的黑雾中，艰难地凝聚出一只近乎透明的手。
指尖颤动着，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终于触上她的眉心。
一缕温润的白光自他指尖流淌而出，如月华般纯净，轻轻没入她的灵台。
“书书，好好活下去。”
他献祭全部神力，连同即将溃散的最后一丝灵魂本源，这份力量会如影随形守在秦书身边，直至他的魂魄彻底湮灭于天地之间。
话音落下，他伸出的手指无力垂下，在空中化作点点微尘。
他闭上双眼，任由最后的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唇边却凝着一抹满足的笑意。
——
君彦静卧在榻，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眉眼间。原先苍白的脸颊已透出些许血色，呼吸平稳绵长，倒是守在床沿的秦书，整个人如同被抽去生机的枯木，显得疲惫不堪。
“他性命无碍了。”东岳大帝立在屏风旁，目光扫过秦书周身萦绕的死气，“你若再这般不计后果地渡他灵力，先垮的会是你自己。”
见秦书不语，他又添了句：“魂魄既已完整，从前的记忆怕是会渐渐复苏。”
秦书眸光微动，轻轻落在君彦沉静的睡颜上，只淡声道：“是么。”
她攥住他垂在锦被外的手。
无论他是否记得，她都不可能再放他离开了。这些时日守在榻前，看着他一呼一吸，某种近乎偏执的念头在心底扎根。哪怕他日后想走，她也会不惜一切将他留下。
“救他的法子是什么？”她抬眸问道。
东岳大帝并未直接回答，反而提起了另一桩事：“你斩神将、诛鸢涂，已触犯天条。神界，绝不会善罢甘休。”
秦书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不能善罢甘休？她心底唯觉遗憾，遗憾未能将那游厌一并斩于剑下。
“去冥府。”东岳大帝终于道出出路，“只是自此，你们恐怕再难返回神界了。”
秦书垂眸，指腹轻轻摩挲着君彦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那手上还残存着温热，与她指尖的冰凉截然不同。
“正好，”东岳大帝接着道，“救他的法子，也需前往冥界。只是这过程……或许百年，或许千年，乃至万载。你也愿意等？”
于神而言，万年光阴亦不过弹指。秦书眼底终于漾开微光，毫不犹豫道：“可以。”
“需将他投入轮回，借生生世世的劫难，消磨他魂魄中被污染的愿力。只是……”东岳大帝顿了顿，“受那愿力侵蚀，他每一世，大抵都不得善终。待愿力散尽，他方能归位。”
秦书凝视着君彦安宁的睡颜，指尖拂过他微蹙的眉宇。
她怎能替他抉择，让他去承受这永无止境的苦楚？
可是……
她的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从微颤的眼睫到淡色的唇。
就容她自私这一回吧。
她是真的……不能失去他。
“走吧。”她当即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君彦打横抱起，转向东岳大帝。
东岳大帝静默地看着她，他无法体会这般复杂的心绪，也难以评判此举是对是错。只是此刻，他忽然忆起君彦曾在锦水城，临死前为秦书落下的那道赐福。
他们，都不过是想让对方活下去罢了。
秦书抱着君彦缓步走到轮回镜前，镜面幽邃如深潭，映不出任何倒影。
东岳大帝静立一旁，目光落在她身上：“可想好了？”
“我能否陪他一同入轮回？”秦书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怀中人。
“不可。”东岳大帝摇头，“这是他的劫数，你若强行介入，只会让这场轮回更加漫长。”
“我明白。”秦书垂眸，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可我实在不忍让他独自承受。”
东岳大帝轻叹：“那便唤醒他吧，时辰将至。”
秦书跪坐下来，让君彦靠在自己膝头。
她伸手轻抚过他苍白的脸颊，指尖带着微颤，一声声唤道：
“阿彦。”
“阿彦。”
“阿彦……”
无尽的黑暗深处，君彦听见有人在呼唤。
那声音温柔而执着，像是穿透层层迷雾的月光。
他缓缓抬头，混沌的意识渐渐清明，是书书在叫他。
他想要回应，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循着那道牵引，奋力向上挣扎。
终于，他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秦书的脸。
轮回殿内幽光浮动，照得她肌肤如玉。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其下是一双含着水光的眸子，此刻正专注地凝望着他。青丝如瀑垂落，几缕发丝轻扫过他的脸颊，带着熟悉的淡香。
见他醒来，秦书微微一怔，随即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脸颊。
君彦望着她，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他记得一切，记得自己的不告而别，记得那些不得已的隐瞒，记得自己在她面前化作黑雾消散的模样。
欣喜、愧疚、羞怯，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喉头发紧。
“书书……”
秦书凝视着他双眼，指尖轻柔地拂过他微凉的额发，声音放得极缓、极轻：
“阿彦，我们现在在轮回镜前。你魂魄中积存的愿力需要历经轮回才能彻底净化……这过程或许会很漫长，每一世都可能充满坎坷。”
她感觉到掌下的身体微微一僵，却仍继续说了下去，每个字都清晰而坚定：
“但你不要怕。无论你要经历多少世，无论你投身到何处，我都会找到你。”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誓言般重重落在寂静的空气里。
君彦仰面望着她。
轮回镜幽邃的光映在她眼底，像盛满了破碎的星辰。
他看见她眼中的不忍与决绝，也看见那后面深不见底的执着。
他没有问为什么，没有犹豫，只是深深地望进她眼底，然后郑重地点头：
“好。”
……
镜面泛起水波般的涟漪，将两人的身影温柔吞没。
东岳大帝立在镜前，望着恢复平静的镜面，终是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