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铺就的宫墙下,茶肆酒楼的八仙桌边,甚至是深宅大院的闺阁窗棂旁,人人都在谈论这位从江南来的布衣画师。有人赞他笔下的西湖烟波浩渺,一笔一画皆含灵气;有人叹他身世坎坷,寒门之中竟能生出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也有人暗自发酸,说他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得了贵人相助,才有了今日的风光。
醉仙楼的庆功宴散了之后,温子然被萧承瑞安排的小厮送回了城西的宅院。那是一座雅致的两进小院,白墙黛瓦,院里种着几株芭蕉,窗下摆着一方青石砚台,处处透着江南的温婉韵味。可温子然站在院中,望着头顶那轮悬在京城夜空中的明月,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拢了拢身上那件崭新的锦缎长衫——那是萧承瑞让人送来的,料子是他从前连摸都不敢摸的云锦,绣着暗纹的云纹,穿在身上,竟比他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还要重上几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握了十几年的竹笔和木炭,指腹上布满了厚厚的茧子,此刻却握着一支狼毫——那是萧灵月临别时送他的,笔杆是湘妃竹做的,温润如玉。
他想起拍卖会上,那幅《苏堤春晓图》被竞价到一万两白银时,台下众人的哗然。想起那些身着绫罗绸缎的达官贵人,看向他时,眼中带着的探究与打量。想起有人凑到他身边,笑着问:“温公子,不知你师从何门何派?与萧国公府可是沾亲带故?”
他只是摇了摇头,说:“在下无师无门,不过是山野间的一介闲人。”
那人脸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眼神里的轻视,像一根细针,轻轻刺进他的心里。
是啊,他不过是一介布衣。今日的风光,不过是镜花水月,是萧灵月和她的哥哥弟弟妹妹们,为他搭建的一场美梦。梦醒了,他依旧是那个靠着画扇面糊口的穷画师,而她,是大靖最尊贵的公主,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艺术才女。
身份的鸿沟,像一道天堑,横亘在他与她之间,跨不过,也越不过。
他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书房。书桌上,摊着萧承禄送他的那本《绘境新论》,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批注。他拿起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全是萧灵月的影子——西湖边,她穿着粉色罗裙,笑着对他说“这墨渍添了几分灵动”;灵隐寺的古松下,她听着晨钟暮鼓,眼中带着淡淡的悠远;河坊街的糕点铺前,她咬着桂花糕,嘴角沾着糖屑,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他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着,又甜又涩。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温子然愣了愣,这么晚了,会是谁?
他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一个身着青色宫装的侍女,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见了他,屈膝行礼:“温公子,我家主子让奴婢给您送些宵夜。”
温子然的心,猛地一跳:“你家主子是……”
“是灵月公主。”侍女微微一笑,将食盒递了过来,“公主说,公子今日辛苦了,特意让御膳房做了些江南的点心,还有一壶龙井。”
温子然接过食盒,指尖微微发颤。食盒还带着温热,透过木质的盒壁,传到他的手上,也传到了他的心里。
“多谢公主……多谢姑娘。”他有些语无伦次,连称呼都乱了。
侍女又道:“公主还说,明日若公子得空,便去灵月画院一趟。她新得了一卷上好的宣纸,想与公子一同品鉴。”
“我……我一定去。”温子然忙不迭地点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欢喜。
侍女行了礼,转身离去。温子然捧着食盒,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他低头看着食盒,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走进了书房。
食盒里,摆着一盘桂花糕,一盘藕粉圆子,还有一小壶龙井。桂花糕的香气,混着龙井的清香,弥漫在整个书房里。温子然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甜而不腻的味道,像极了西湖边的那场相遇。
他想,明日一定要早些去画院。一定要告诉她,他有多喜欢那本《绘境新论》,有多感谢她为他做的一切。
他甚至想,或许,身份的鸿沟,并没有那么难以跨越。
可他不知道,一场风波,正在悄然酝酿。
第二日一早,温子然换上了那件云锦长衫,又仔细梳理了头发,才朝着灵月画院的方向走去。
灵月画院坐落在城东的一条僻静巷子里,朱红的大门上,挂着一块匾额,是萧灵月亲笔题写的“灵月画院”四个大字,飘逸灵动。门口的小厮见了他,连忙笑着迎了上来:“温公子,公主已经在院里等您了。”
温子然跟着小厮走进画院,穿过一道月洞门,便看到了院中的景象。
院子里种着几株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萧灵月正站在海棠树下,手里握着一卷宣纸,身边围着几个画院的弟子。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簪着一支白玉簪,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像是镀上了一层柔光。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来,看到温子然,眼中立刻漾起了笑意,像春日里的桃花,瞬间绽放:“子然,你来了。”
她竟直接唤了他的名字。
温子然的脸颊,倏地红了。他快步走上前,拱手道:“见过公主。”
萧灵月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在画院里,不必这般多礼。叫我灵月便好。”
周围的弟子们,都捂着嘴偷笑起来。
温子然的脸,更红了。他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觉得心跳得飞快。
萧灵月也不逗他,将手中的宣纸递了过来:“你看,这是我昨日新得的宣纸,是宣城进贡的,质地极好,用来画山水,再合适不过。”
温子然接过宣纸,指尖触碰到她的指尖,两人都微微一颤。他连忙收回手,仔细打量着手中的宣纸。宣纸洁白细腻,触手生温,果然是上品。
“确实是好纸。”他赞叹道,“若是用来画西湖的烟雨,定能将那份朦胧的意境,表现得淋漓尽致。”
萧灵月眼中闪过一丝欣喜:“我也是这么想的。不如,今日我们便合作一幅《海棠烟雨图》如何?”
“固所愿也。”温子然连忙点头。
两人便在海棠树下的石桌旁坐了下来。萧灵月研墨,温子然铺纸。阳光透过海棠花的缝隙,洒在宣纸上,落下斑驳的光影。弟子们都识趣地退到了一旁,院子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还有墨汁滴落在砚台上的声音。
温子然握着笔,却迟迟没有落下。他侧过头,看着萧灵月研墨的模样。她的侧脸,线条柔和,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泛着金色的光泽。
他看得有些痴了。
萧灵月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嘴角微微上扬:“怎么了?可是觉得这墨研得不好?”
温子然连忙收回目光,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不……不是。墨很好。”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握着笔,在宣纸上勾勒起来。他先画了海棠树的枝干,用的是焦墨,笔法苍劲有力。萧灵月则在一旁,用淡墨,晕染着海棠花的花瓣。
两人一个勾线,一个晕染,配合得默契无比。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了院子里的宁静:“灵月妹妹,今日天气甚好,姐姐特意来寻你一同作画。哟,你怎么倒和一个外人待在一起?”
萧灵月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
温子然握着笔的手,也顿住了。
他抬起头,朝着院门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着艳粉色宫装的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容貌艳丽,眉宇间带着一股骄纵之气。她的身后,跟着几个侍女和侍卫,气势汹汹。
是安乐郡主,赵嫣然。
赵嫣然是镇国公的嫡女,仗着自己是太后的侄孙女,在京城里横行霸道,骄纵跋扈。她自幼便喜欢附庸风雅,尤其喜欢绘画,却偏偏天赋平平。她一直嫉妒萧灵月的才华,更嫉妒萧灵月深受皇帝和皇后的宠爱。
今日她听说,灵月画院里来了一个江南的画师,还得了萧灵月的青睐,便立刻带着人找上门来。
赵嫣然走到石桌旁,目光落在温子然的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你就是那个江南来的穷画师?”
温子然握着笔的手,紧了紧。他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萧灵月站起身,挡在温子然的身前,冷冷地说:“嫣然姐姐,子然是我的朋友,你休得无礼。”
“朋友?”赵嫣然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灵月妹妹,你可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怎么能和这种布衣贱民做朋友?你看看他,穿的是什么?不过是一件破云锦,怕是还是别人送的吧?”
她的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刺进温子然的心里。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萧灵月的脸色,更是冷若冰霜:“赵嫣然,你说话注意点!子然的才华,远胜于你!你若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赵嫣然挑眉,“灵月妹妹,你想对我怎么不客气?难不成,你还想为了这个穷画师,和我翻脸不成?”
她走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掀石桌上的宣纸:“我倒要看看,一个穷画师,能画出什么好东西!”
“住手!”温子然猛地喝出声。
他一把抓住了赵嫣然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赵嫣然被他抓住手腕,愣了一下,随即尖叫起来:“你敢碰我?!你一个贱民,竟然敢碰我?!来人啊!把他给我拿下!”
她身后的侍卫,立刻就要冲上来。
“谁敢!”萧灵月厉声喝道。
她的声音,带着一股威严,竟让那些侍卫,都停住了脚步。
萧灵月看向赵嫣然,眼中满是寒意:“赵嫣然,今日之事,我定会告诉太后娘娘。你若再胡闹,休怪我让太后娘娘罚你禁足!”
赵嫣然最怕的就是太后。听到萧灵月的话,她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她狠狠地瞪了温子然一眼,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好,好得很!灵月妹妹,你为了一个穷画师,竟然敢威胁我!我们走着瞧!”
她说完,又恶狠狠地看了温子然一眼,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在骨子里,才带着人,悻悻地离去。
院子里,恢复了宁静。
可温子然的心情,却跌入了谷底。
他看着石桌上的宣纸,宣纸上,他画的海棠枝干,苍劲有力;萧灵月晕染的花瓣,娇嫩欲滴。可此刻,在他的眼里,这幅画,却像是一个笑话。
一个布衣画师,和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合作的一幅画。
多么荒唐。
他松开握着笔的手,指尖微微颤抖。
萧灵月转过身,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中泛起一丝心疼。她走上前,轻声说:“子然,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她就是嫉妒你,嫉妒你画得好。”
温子然抬起头,看着她。她的眼中,满是关切。可这份关切,却让他觉得,更加沉重。
“公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她说的没错。我不过是一介布衣,配不上和您做朋友。更配不上,和您一同作画。”
“子然!”萧灵月急了,“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你的出身!我在乎的是你的才华,是你的人品!”
“可别人在乎!”温子然猛地提高了声音,“京城的人都在乎!赵嫣然在乎,那些达官贵人在乎!他们会说,堂堂大靖公主,竟和一个穷画师厮混在一起!他们会嘲笑你,会诋毁你!我不能……我不能因为我,让你受委屈!”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砸在萧灵月的心上。
她看着他眼中的痛苦和挣扎,看着他紧握的拳头,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身份的鸿沟,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她可以不在乎,可她的父皇母后在乎,朝堂上的大臣在乎,天下的百姓在乎。
她可以护着他一时,却护不了他一世。
两人站在海棠树下,相对无言。
落了一地的海棠花瓣,像是无声的叹息。
温子然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朝着萧灵月,深深鞠了一躬:“公主,多谢您这些日子的照顾。在下……在下告辞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
“子然!”萧灵月连忙追了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袖,“你要去哪里?”
温子然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要回江南。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不许走!”萧灵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我不许你走!”
温子然的身子,微微一颤。他多想回头,多想抱住她,告诉她,他舍不得走,他喜欢她,喜欢得快要发疯了。
可他不能。
他若是留下来,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麻烦。
他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朝着院门外跑去。
萧灵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蹲下身,捡起一片海棠花瓣,花瓣上,沾着她的泪水。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只知道,她不想让他走。
温子然跑回了城西的宅院,关上了院门,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他将那本《绘境新论》扔在地上,将那件云锦长衫脱下来,扔在一旁。他重新换上了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坐在书桌前,看着桌上的那幅《西湖泛舟图》,眼眶,渐渐红了。
他知道,他这一走,或许,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可他没有别的选择。
就在他沉浸在痛苦之中时,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这一次,敲门的人,却不是萧灵月的侍女。
他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萧承瑞、萧承悦、萧承禄和萧承安。
四个少年少女,脸上都带着焦急的神色。
萧承瑞率先开口:“温公子,我们听说了,你和姐姐吵架了?”
温子然愣了愣,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他低下头,声音沙哑:“是我不配。”
“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那个赵嫣然说了算!”萧承安是个暴脾气,立刻嚷嚷起来,“那个赵嫣然,就是个仗势欺人的泼妇!等我下次见到她,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
“承安哥哥,别冲动。”萧承禄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说,“温公子,我知道你心中的顾虑。身份的鸿沟,确实是一道难题。但难题,总是可以解决的。”
萧承悦走上前,看着温子然,眼中满是真诚:“温公子,我姐姐有多喜欢你,我们都看在眼里。她自从从江南回来,就天天对着你的画发呆。她为了让你能在京城立足,特意让承瑞为你举办拍卖会,让承禄为你编写《绘境新论》。她做了这么多,就是希望你能留在她身边。你若是就这么走了,她会有多伤心?”
温子然的心中,泛起一阵刺痛。他想起萧灵月在西湖边的笑容,想起她在画院里为他研墨的模样,想起她挡在他身前,对赵嫣然说“休得无礼”的坚定。
他的眼眶,又红了。
萧承瑞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温公子,你放心。我们五人组,从来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身份悬殊又如何?我们可以让你变得足够优秀,足够配得上我姐姐。”
“没错!”萧承禄点了点头,“我已经想好了。我们可以成立一个‘绘境斋’,让你担任斋主。我们可以将你的画作,推广到整个大靖,甚至是周边的国家。我们可以让你成为大靖乃至整个天下,最负盛名的画师。到时候,谁还敢说你是布衣贱民?谁还敢说你配不上我姐姐?”
“还有!”萧承安补充道,“我可以去求父皇,让父皇给你封个官。虽然你是布衣,但你有才华,父皇一定会赏识你的!到时候,你就是朝廷命官,看那个赵嫣然还敢不敢欺负你!”
萧承悦也笑着说:“我也可以去求母后,让母后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太后最是喜欢有才华的人,只要她老人家认可你,赵嫣然就再也不敢找你的麻烦了。”
四个少年少女,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他们的计划。他们的眼中,满是坚定和自信。
温子然看着他们,心中泛起一阵暖流。他没想到,这些年纪轻轻的少年少女,竟然会为了他和萧灵月的事情,如此费心费力。
他的眼眶,终于忍不住湿润了。
“多谢你们。”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可是……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们了?”
“麻烦什么?”萧承瑞笑着说,“你是我姐姐喜欢的人,就是我们的姐夫。为了姐夫,我们做什么都愿意!”
“没错!姐夫!”萧承安立刻附和道。
温子然的脸颊,倏地红了。
萧承悦笑着说:“好了,别害羞了。现在,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安慰我姐姐。她现在肯定哭得很伤心。”
温子然的心,猛地一紧。他想起萧灵月落泪的模样,心中泛起一阵心疼。
“我……我也想去。”他连忙说。
萧承瑞点了点头:“当然要去。你要亲自去告诉她,你不会走了。你要告诉她,你喜欢她。”
温子然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四个少年少女,眼中满是感激。他知道,有他们的帮助,他和萧灵月的爱情,或许,真的能跨越那道身份的鸿沟。
他转过身,回到书房,拿起那支湘妃竹做的狼毫笔,又拿起那幅《苏堤春晓图》。
他要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