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坂美琴】
晚霞烧尽了最后的余晖，将学园都市的天空涂抹成一片浑浊的紫灰色。闷热的风卷着柏油路面散发出的焦躁气息，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让人心生烦闷。
我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走在通往常盘台宿舍的归途中。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随着步伐的移动，那影子在柏油路面上忽长忽短地晃动，看起来孤单得有些可怜。
最近这几天，空气里仿佛总是弥漫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低气压。
黑子变得很奇怪。虽然她在我面前总是极力表现出那种夸张的、甚至有些吵闹的“变态”模样，试图用各种玩笑来填满宿舍的安静。但她眼底那层厚重的青黑和偶尔流露出的失神，根本骗不了人。不仅被警备员那边下了外勤禁令，连风纪委员的臂章都被暂时收了起来，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我也说不清楚的、深沉的无力感。
是因为那个女孩吗？
那个叫佐藤明美的女孩。
直到现在，我都很难接受那个事实。明明就在几天前的那个下午，在罗汉柏园的阳光下，她还和我并肩蹲在花坛边拔草。她那时候说的话那么奇怪，甚至带着一种看透了这座城市的尖锐，可她的手掌是温热的，眼神是明亮的。
那样一个鲜活的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网上的新闻报道我看过。虽然上面语焉不详地用“意外事故”一笔带过，但那种程度的破坏，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的意外。
而且，那个和她住在一起的刺猬头男生……
那个叫上条当麻的家伙，听说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了那种事，他现在怎么样了？黑子说他去接受心理辅导了，真的能好起来吗？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一团被猫抓乱的线团，怎么理也理不清。我烦躁地踢开路边的一颗小石子，抬起头，前方就是第七学区那座标志性的铁桥了。
只要穿过这座桥，再走一段路就能回到宿舍。
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把胸口那股郁结的闷气吐出来。就在这时，我的视线无意间扫过了铁桥的栏杆。
脚步猛地顿住了。
在那昏黄的路灯下，在铁桥的中央位置，有一个人影正趴在栏杆上。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t恤和黑色校裤的男生，那一头无视地心引力的刺猬头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扎眼。他的上半身探出栏杆外，幅度大得惊人，整个人几乎已经有一半悬空在了河面上。
那是……上条当麻？
他为什么会在那里？
他的班主任不是说他在疗养设施吗？
还没等我想明白这些问题，那个身影忽然动了动。他似乎在颤抖，双手死死地抓着栏杆，头垂得很低，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浓烈到化不开的绝望气息。
紧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我心脏骤停的动作。
他的那只右脚，竟然慢慢地跨过了栏杆的横杠，身体重心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外倾斜。
——他要跳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穿了我的大脑。
佐藤明美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他承受不住了，他想要结束这一切。
“不……”
身体比理智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恐惧瞬间攥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发不出声音，但电流却已经在我的刘海间噼啪作响。
不能让他跳下去！
哪怕是用暴力的手段，哪怕可能会让他受伤，也绝对不能让他就在我眼前消失！
我猛地抬起手，蓝白色的雷击之枪在掌心瞬间成型。
“给我——清醒点啊！！！”
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一道耀眼的电光撕裂了夜色，带着足以击晕一头大象的威力，笔直地朝着那个正在“寻死”的背影轰了过去！
轰鸣声在铁桥上炸响，空气被瞬间电离，发出焦糊的味道。
那个男生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动，他在电光即将触及身体的千钧一发之际，猛地转过身来。
并没有我想象中被击飞的画面。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仅仅是抬起了那只右手。
“啵。”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极其干脆的异响。
那道足以贯穿钢板的雷击之枪，在他掌心前方几厘米的地方，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橡皮擦直接抹去了一样，瞬间消散于无形。连一点火花都没有剩下，只留下一阵轻烟。
男生维持着抬手的姿势，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我也愣住了，还保持着发射雷击的姿势，大脑一片空白。
挡……挡住了？
那可是我的雷击！虽然为了不伤及性命控制了出力，但也绝不是凭一只肉手就能挡下来的东西啊！
然而，现在不是纠结能力的时候。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他从栏杆边缘狠狠地拽了回来，用力掼在地上。
“你在想什么啊！你这个笨蛋！”
我冲着他大吼，声音因为后怕而剧烈颤抖，眼眶不受控制地有些发热。
“就算再怎么难过，就算发生了那种事……也不能就这么去死啊！佐藤同学如果在天有灵，看到你这样子会怎么想！她是为了什么才……才那种样子的啊！”
我死死地抓着他的领口，那种愤怒和恐惧交织在一起，让我完全顾不上什么大小姐的形象。
“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吗！为什么要这么轻易地放弃啊！”
坐在地上的上条当麻被我这一连串的吼叫震懵了。他瞪着眼睛，张着嘴，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看着我。
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眨了眨眼睛。
“……哈？”
他发出了一声极其困惑的单音节。
“那个……哔哩哔哩？你先冷静一下……”
“谁是哔哩哔哩啊！我在跟你说很严肃的事情！”我气得想再给他一拳，“你刚才不是想跳河吗！我都看见了！”
“跳河？”
上条当麻的表情变得更加古怪了，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无语以及某种难以启齿的尴尬的神色。
“谁要跳河啊！我只是……”
他伸手指了指栏杆外面那漆黑一片的河面，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我刚才……在自动贩卖机买果汁的时候，那个机器吞了币不出货。我一生气拍了一下，结果用力过猛，把钱包震出来了。”
“然后，那个钱包就在地上滚了两圈，顺着斜坡一路滚到了桥上，最后……掉下去了。”
他痛苦地捂住了脸。
“那里面可是有着我这个月剩下的全部生活费，还有一张限定版的积分卡啊……我刚才只是想看看能不能看到它掉在哪里了，有没有可能捞上来而已……”
“……”
风吹过铁桥，发出一阵呜呜的声响。
我抓着他衣领的手僵住了。
刚才那股填满了胸腔的热血和正义感，就像是被扎破的气球一样，瞬间泄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足以把人烧熟的燥热。
“……钱、钱包？”
我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是啊，钱包。”上条当麻叹了口气，一脸生无可恋，“所以说，我本来就已经够不幸的了，为什么还要莫名其妙地挨一发雷击，还要被当成自杀者教训一顿啊……不幸啊！！”
我松开了手。
我慢慢地、慢慢地后退了一步。
如果这时候铁桥上能裂开一条缝，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然后把自己埋起来，这辈子都不出来了。
我刚才……都干了些什么啊？
自顾自地以为人家要自杀，自顾自地发动攻击，还自顾自地发表了一通感人肺腑的人生大道理……结果人家只是掉了钱包？！
“那个……那个……”
我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可以煎鸡蛋了，眼神四处乱飘，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我又不知道！谁让你那个姿势那么容易让人误会啊！而且最近又发生了那种事，正常人都会往那个方向想吧！”
我试图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但声音越来越虚。
上条当麻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他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只是显得格外疲惫。
听到我提起“那种事”，他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原本那种因为丢了钱包而抓狂的表情淡了下去，眼神里闪过一丝黯淡。
“……也是啊。”
他苦笑了一声，靠在栏杆上，看着河面。
“在这种时候，确实容易让人误会。”
看着他那副落寞的样子，我心里的尴尬稍微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愧疚。虽然是个误会，但我刚才对他动手也是事实。而且，他丢了生活费也是事实。
我咬了咬嘴唇，心里做了一番激烈的斗争。
“……喂。”
我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的表情。
“既然……既然是因为我刚才打断了你找钱包，害你彻底没机会捞上来了……那我也有责任。”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便利店。
“在那边等我。我请你吃东西，算是……赔罪。”
“诶？”上条当麻愣了一下，“不用了吧，反正本来也捞不上来……”
“少啰嗦！让你去你就去！”
我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就跑，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十分钟后。
我们在铁桥边的长椅上并排坐着。
上条当麻手里拿着一根冒着冷气的苏打冰棍，正小口地啃着。我也拿着一根同样口味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
冰凉的甜味在舌尖化开，稍微驱散了一些夏夜的燥热和刚才的尴尬。
“……味道不错。”
他忽然嘟囔了一句。
“有段时间没吃过这种东西了。”
“只是一根冰棍而已。”我哼了一声，但心情却稍微放松了一些，“你……这几天还好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侧脸。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看着前方虚无的黑暗。
“说实话，不太好。”
他没有逞强，声音很轻。
“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个画面。而且……总觉得这里空落落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但是啊……”
他转过头，看着我。那双眼睛里虽然依然有着深深的疲惫，但却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死寂。那里依然有一簇微弱的、却顽强燃烧着的光。
“如果我就这么垮掉了，那个家伙……那个总是骂我笨蛋的家伙，大概会气得从那边跳回来揍我吧。”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刚才自然得多的笑容。
“她说过，希望我能幸福。虽然我现在还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幸福到底在哪里。但是……既然答应了要背负起来，总不能在第一步就趴下。”
“哪怕是为了不辜负她最后的那些话，我也得硬着头皮活下去啊。”
我看着他。
这一刻，我好像明白，为什么佐藤明美会对他那么特别了。
这个看起来倒霉透顶、总是被麻烦缠身的男生，他的内心深处，有着一种比任何能力都要强大的力量。那种力量不是破坏，也不是毁灭，而是一种无论被打倒多少次，都能重新站起来的、名为“韧性”的东西。
“……你这家伙，意外地很坚强嘛。”
我低声说道，原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那是当然的。”上条当麻几口把剩下的冰棍吃完，把棍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我可是上条当麻啊。”
虽然不知道他在骄傲什么，但看着他恢复了点精神，我也就没再吐槽。
就在我们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个……把你的手机拿出来。”
“哈？干嘛？你是要抢劫吗？我可是刚丢了钱包的人啊！”他一脸警惕地捂住口袋。
“谁要抢你那破手机啊！我是要……”
我感觉脸又开始发烫了，赶紧转过头，用一种极其不耐烦的语气掩饰道：
“我是怕你这家伙万一哪天又想不开，或者又因为什么不幸的事情快饿死了……至少可以找个人求救！”
“毕竟……佐藤同学也是我的朋友。我也没法……放着你不管。”
上条当麻愣了一下。
他看着我别扭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那种警惕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感激。
“……谢谢。”
他掏出了那部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的翻盖手机，递到了我面前。
我接过手机，飞快地输入了自己的号码，然后拨通了自己的手机。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按掉，然后把手机还给他。
他的手机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挂件。那是一个我很熟悉的，造型有点奇怪的绿色青蛙。
“这是……”
“啊，这个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我看佐藤之前带着一个呱太徽章……以为她喜欢这个，买来准备送她的，虽然没来得及送出就是了。”
我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呱太挂件，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意。
“好好留着吧。”
我把手机塞回他手里，站起身，背对着他。
“以后……如果有事，不管是遇到了麻烦，还是单纯的想找人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
“随时可以打给我。本小姐……勉强可以听听你的牢骚。”
说完，我没有等他的回应，快步朝着学舍之园的方向走去。
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
“哦！谢啦！哔哩哔哩！”
“都说了不要叫我哔哩哔哩啊！！”
我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句，但语气轻快了很多。
虽然夜色依然浓重，虽然那个悲伤的缺口依然存在。
但是，只要还有人记得，只要还有人愿意伸出手。
这座城市，或许也没有那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