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之根”基地深处,代号“深井”的共鸣静室,此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气氛所笼罩。这里与其说是静室,不如说是一个高度精密的能量操控与监测中心。球形的房间内壁覆盖着能吸收并转化杂波的星际凡光矿石板材,地面中央是由南极中枢部分技术复刻、缩小了数百倍的环形控制基座,星芽就盘膝坐在基座中心。她的面前,悬浮着那枚光芒流转的星核凡光钥匙,周围环绕着数十面显示着复杂能量流谱、数学模型和协议编码模拟的光屏。
秦岳院士和她的核心团队在环绕静室的二层观察廊上,透过单向玻璃屏息凝神地监控着每一个参数。亚欧、艾拉和托尔则守候在静室入口处,既是护卫,也是见证。
经过两周近乎不眠不休的演算、模拟与微调,“微光计划”的第一次实质性的、跨星际尺度的“主动呼唤”,即将启动。目标:那个在协议星图上标记为“低活性凡光源”的遥远节点。目的:非直接接触,而是发送一组包含基础协议问候、自我身份识别(盖亚主锚点-现世守护者)、以及请求状态反馈的定向信息包,并监听可能的回音。
“能量回路最终校准完成,定向聚焦阵列稳定,协议编码封装就绪。”秦岳院士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传来,带着一丝紧绷,“星芽,准备好了吗?”
星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脏剧烈的跳动。她能感觉到钥匙传来的、与南极中枢深层次连接的稳固感,也能感知到脚下地球凡光网络被调动起来、如同蓄势待发的洪流。这不再是星核那种近距离的、近乎本能的共鸣引导,而是一次精密的、目标明确的“星际广播”。
“我准备好了。”她的声音在静室中清晰响起。
“启动倒计时,十、九、八……”
随着倒计时归零,星芽双手虚按在钥匙两侧,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其中。不是蛮力灌输,而是按照反复演练的程序,如同演奏一件无比复杂的乐器,以自身凡光为引,以钥匙为谐振腔,以地球和南极中枢的能量为弦,轻轻“拨动”了那个被计算了无数次的、独特的频率组合。
无声无息,但静室内所有监测仪器都记录下了一瞬间的能量尖峰!一道极其凝聚、信息密度极高的凡光脉冲,以超越常规物理传播模式的方式(借助了协议网络本身的某种底层“通道”或维度褶皱),从钥匙尖端射出,穿透静室穹顶,穿过地球大气,没入深邃太空,朝着那个坐标疾驰而去!
能量消耗被严格控制在地球凡光网络可快速恢复的阈值内。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零点三秒。
静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接下来,就是等待。信号以超光速(通过特殊通道)传递也需要时间,预计单向传递时间在七到十二个地球日之间。他们将持续监听特定频段,捕捉任何可能的反馈。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接下来的几天,基地大部分精力转向了对“深瞳计划”高维侵蚀区的持续观测和分析。初步的骇人发现——“侵蚀乃改写定义”——如同阴云般笼罩在每个人心头,驱使着他们以更大的紧迫感去探寻其真相。
然而,就在信号发出后的第五天,异变发生了。
不是来自遥远的星空,而是来自近在咫尺的——钥匙本身。
当时星芽正在静室旁的数据分析间协助破译一段南极中枢遗留的、关于早期协议网络架构的残片。突然,她感到贴身存放的钥匙传来一阵剧烈的、冰冷的震颤!不是之前那种温润的脉动或共鸣的暖意,而是一种仿佛被强行“入侵”、被“拉扯”的滞涩与抗拒感!
她连忙取出钥匙,只见其内部的星河旋转变得混乱、卡顿,光芒也明灭不定,散发出一种极不稳定的波动。与此同时,静室内和基地其他几处与南极中枢有深度连接的监测终端,同时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检测到异常协议信息流逆向注入!来源……无法精确定位!路径与‘微光呼唤’发送通道高度重合,但携带强烈干扰和……污染特征!”值班的研究员大声报告。
“什么?才第五天!回传信号怎么可能这么快?!”秦岳院士震惊道。
“不是常规回传!”艾拉瞬间出现在主控台前,她的空间感知捕捉到了异常,“通道本身被‘扰动’了!有东西……不是顺着我们的信号原路返回,而是像……像顺着我们打开的‘门缝’,强行挤过来一点‘东西’!信息结构混乱,带有强烈的‘粘滞’和‘磨损’感!”
星芽手中的钥匙震颤得愈发厉害,一股冰冷、混乱、充满破碎意象和绝望情绪的信息流,强行涌入她的脑海!这一次,不再是古老中枢那种虽然断续但逻辑清晰的信息,而是如同噩梦的碎片:
……冰冷的潮水……淹没星辰……
……光在弯曲……定义在融化……
……求救……不,快逃……不要回应……
……它们……在借我们的‘声音’……窥探……
……锚点……最后的壁垒……警惕……伪装的回音……
信息支离破碎,充满矛盾(既有求救又有警告),并且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认知不适感”——就像试图观看一幅严重失真、颜色错乱的画面,或者聆听一段被拉伸、压缩、倒放并混杂着噪音的录音。
“星芽!”亚欧第一时间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同时将自己的凡光意志化作屏障,试图帮她抵挡这股混乱的冲击。
“我……我看到……”星芽脸色惨白,冷汗涔涔,“不是一个人……不,不是一个完整的意识在回应……像是……很多破碎的‘声音’,被困在……某种粘稠的东西里……有些在求救……有些在疯狂警告我们……还有些……很冷……只是……‘观察’……”
钥匙的异常波动持续了大约一分钟,才逐渐平复下来,但内部星河旋转的速度明显变慢,光芒也黯淡了许多,仿佛消耗巨大。
获取到的破碎信息被紧急汇总分析。技术团队确认,这确实是通过“微光呼唤”打开的协议通道逆向渗入的,但并非目标节点的正常回应。信息携带着强烈的“逻辑污染”和“认知干扰”特征,其源头环境似乎充满了某种“信息熵极低”的、抑制正常通讯的“介质”。
“有两种可能,”艾拉分析道,“第一,我们的目标节点已经严重受损,其内部信息环境极度混乱,我们的信号触发了它内部残存意识的应激反应,但这些反应本身已被污染扭曲。第二……”她顿了顿,眼神凝重,“有第三方,可能利用了目标节点的‘存在’或‘频率’作为‘跳板’或‘诱饵’,在我们建立连接的瞬间,试图反向渗透或侦查我们。信息中提到的‘借我们的声音窥探’和‘伪装的回音’,暗示了这种可能。”
无论是哪种,都绝非好消息。目标节点很可能已陷于极度危险或异常状态,甚至可能已经成为一个“陷阱”。
“‘深瞳计划’那边有与此相关的发现吗?”莱昂的声音通过紧急通讯传来。
“有。”负责深瞳计划的亚欧调出了一份刚刚更新的分析报告,“在过去72小时内,我们对高维侵蚀区边缘的观测,捕捉到数次极其短暂的、局部的‘信息真空’现象——即该区域的常规宇宙背景辐射和微弱电磁信号,会出现毫秒级的、不自然的‘绝对寂静’,仿佛被什么东西瞬间‘抹去’或‘吸收’。时间点……与我们发出‘微光呼唤’以及刚才接收到异常信息流的时间,存在模糊的相关性。”
“侵蚀区……能对我们的定向信号做出反应?或者……能利用我们的信号?”秦岳院士感到难以置信。
“如果‘侵蚀’的本质真的是对‘定义’的覆盖和改写,”艾拉沉声道,“那么它可能具备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对‘信息’和‘联系’本身的感知与操控能力。我们的‘微光呼唤’,虽然在协议通道内传播,但毕竟发出了‘信息’,建立了‘连接’。这在侵蚀的‘感知’中,或许就像寂静森林里的一声呼喊,即使隔着很远,也可能被注意到,甚至……被模仿、被利用来反向定位或投送‘污染’。”
这个推论让所有人不寒而栗。如果连尝试建立联系这种基本的外交行为,都可能引来难以预料的危险,那么未来的探索将变得举步维艰。
“立刻中止‘微光计划’后续所有主动发送方案!”莱昂当机立断,“所有与南极中枢的深度连接,除了必要的基础监测,全部进入隔离审查模式。钥匙由星芽保管,但需施加额外的精神隔离和能量屏蔽。‘深瞳计划’转为最高警戒的被动监测,严禁任何形式的主动探测信号发射。”
命令被迅速执行。刚刚燃起的、主动联系外界寻找盟友的希望之火,被一盆来自深空的、冰冷粘稠的污水几乎浇灭。
然而,事情并未结束。
就在异常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夜里,负责监控全球能量节点和古老遗迹的“溯源”小组,再次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全球范围内,数个之前被钥匙微弱感应到的、疑似协议相关遗迹点(包括埃及密室、南太平洋深海黑碑附近等),其残留的能量读数或空间印记,出现了同步的、微弱但可检测到的“活性增强”或“印记复现”。就仿佛,南极主锚点的短暂活跃,以及那次不成功的“微光呼唤”,如同一块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沿着某种看不见的网络,传导到这些早已被遗忘的“神经末梢”。
更令人费解的是,通过对比分析,这些“活性增强”的波动模式,与从钥匙中逆向接收到的、那些混乱信息流中的某些“稳定片段”,存在微弱的相似性。不是内容相似,而是能量“签名”或“节奏”上的相似。
“难道……那些破碎信息中,除了污染和警告,还夹杂着一些……‘激活指令’或‘信息碎片’,无意中激活了地球上的其他古老印记?”一位符号学家提出了大胆的假设。
“或者,地球上的这些遗迹,本身就是协议网络的一部分,当主锚点活跃、网络通道被扰动时,它们产生了某种‘共振’或‘响应’。”艾拉补充道。
无论如何,这都表明地球与那个古老协议网络的联系,比他们想象的更加紧密和“敏感”。一次不成熟的试探,不仅可能引来了深空的危险注目,还可能触动了脚下星球自身沉睡的“记忆”或“机制”。
星芽在施加了额外屏蔽后,依然能感到钥匙传来一种沉滞的、带着“疲惫”和“警惕”的脉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些破碎信息中的只言片语——“冰冷的潮水”、“定义在融化”、“伪装的回音”……
“亚欧,”在又一次情况汇总会议后,星芽找到了独自站在基地观景台前的亚欧,“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不该去尝试呼唤?”
亚欧望着远方连绵的雪山,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探索本身没有对错,只有代价。我们付出了代价,获得了警告,也看到了危险的真实形态的一角。这比蒙在鼓里,直到灾难临头才发现要好。”
他转过身,看着星芽:“星芽,钥匙选择了你,不是因为它需要一个完美的、永不犯错的操作者。而是因为它,或者它背后的存在,需要一个在黑暗中敢于点亮第一束微光、并在看到光所照出的恐怖景象后,依然有勇气握住光、继续前行的人。那些破碎的警告,那些‘伪装的回音’,恰恰证明了我们的方向触及了某些真实存在的东西——无论是危险的侵蚀,还是被困的盟友。”
“可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星芽问道,“深瞳计划只能被动观察,微光计划被叫停,修复主锚点的材料和技术又遥不可及……”
“我们换一条路。”亚欧目光深邃,“既然主动向外联系风险太大,那么,我们就向内挖掘。地球上的这些被触动的古老遗迹,那些同步‘活性增强’的印记,就是新的线索。也许,答案的一部分,一直就埋藏在我们自己的星球上,只是需要正确的‘钥匙’——或者一次‘错误的试探’带来的涟漪——去打开。”
他看向基地内部灯火通明的实验室和指挥中心:“我们会重新调整方向。深瞳计划继续,但更加谨慎。集中力量,优先研究地球上这些被激活的遗迹点,尝试解读它们被‘唤醒’的意义,看看能否从中找到关于协议网络、关于‘侵蚀’、甚至关于修复主锚点的更多信息。同时,加强对南极中枢本身的研究,尝试修复其部分数据库,或者至少更深入地理解它的运作机制和脆弱点。”
“那……钥匙呢?”星芽摸了摸胸口。
“钥匙是你的责任,也是我们的灯塔。”亚欧道,“在找到安全使用它的方法之前,保护它,研究它,也让它‘休息’。它刚刚经历了一次冲击。”
战略的钟摆,从满怀希望的主动出击,被迫摆向了更加谨慎、向内求索的深耕。远征的号角尚未吹响,就已蒙上了一层来自深空的、粘滞而扭曲的阴影。但探索的脚步并未停止,只是换上了更厚的靴子,握紧了更警惕的火把。
在南极冰盖之下,古老的主锚点依然在低功耗模式下,静静监测着星球内外的一切扰动,记录着继承者们从挫折中汲取教训、调整方向的每一个决定。
而在那片被标记为“高维侵蚀”的遥远星域,那数次短暂的“信息真空”过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只有最精密的仪器才能捕捉到,那片区域的背景辐射,似乎比之前……又“均匀”了那么一丝丝。仿佛一张被无形之手缓缓抚平的、褶皱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