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夜，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在易军大营的营道上打着旋儿。铅灰色的天幕压得极低，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给营帐、栅栏、路面都裹上了一层薄薄的银霜，空气冷得像冰碴子，吸一口都能冻得人胸腔发紧。营中的灯火大多已经熄灭，只有巡夜士兵手中的火把，在风雪中摇曳着微弱的光晕，映得雪地忽明忽暗。甲叶摩擦的轻响、马蹄踏雪的闷声，偶尔夹杂着远处营帐传来的几声梦呓，构成了寒夜大营独有的静谧。就在这时，一条不算偏僻的营道上，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踏踏踏”的声响踩在积雪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脚印。赵羽晃晃悠悠地走在雪地里，一身玄色劲装沾了不少雪沫子，发丝凌乱地贴在额前，脸颊泛着酒后的潮红，眼神涣散，显然是喝多了。他刚从张奈何等人的聚饮中出来，几人围着炭火喝酒闲聊，没聊什么家国大事，就是扯些军营里的趣事、各地的风土人情，酒意酣畅，不知不觉就喝多了。此刻的赵羽，没有平日里的刚毅沉稳，只剩醉酒后的松弛与混沌，脚步虚浮，左摇右晃，像棵被狂风刮得快要倒伏的枯树。“正月里来是新春哟，家家户户挂红灯……”他嘴里哼着一段乡间流传的小调，调子跑得没边，声音时高时低，带着醉酒后的含糊，却透着一股纯粹的畅快。没有悲愤，没有仇恨，就是单纯喝高兴了，想吼两嗓子解解乏。他晃悠着往前走，眼神看不太清路，全凭着本能迈步。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脖子里，冰凉刺骨，他却浑然不觉，依旧自顾自地哼着歌，偶尔还抬手抹一把脸上的雪，咧嘴笑一笑，露出几分孩子气的憨态。“好酒……再来一杯……”他嘟囔着，伸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像是在去够桌上的酒壶，脚下却没注意，踩在了一块被雪覆盖的冰面上。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赵羽“哎哟”一声，重重地摔在了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子。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胳膊撑在雪地上，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可酒意上涌，脑袋昏沉得厉害，四肢也像是灌了铅，试了两次都没能撑起身子。“啧……倒霉……”他低骂了一句，声音含糊不清，随后便再也支撑不住，脑袋一歪，眼皮沉沉地合上，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噜声，睡得人事不省。他就那样仰面躺在雪地里，双腿伸直，双臂摊开，像是个大字，身上的劲装很快被雪花覆盖，只露出一张泛着潮红的脸，呼噜声与风雪的呼啸声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寒夜里格外清晰。 夜色渐深，气温越来越低，北风也愈发凛冽，刮在人身上像刀子似的。积雪不断落在赵羽身上，渐渐将他的胸口、手臂都埋住，若是再没人发现，用不了多久，他非得被冻僵不可。而此刻，大营东侧的一座营帐内，朱慎妃正起身更衣。她本是北宋后宫的慎妃，靖康之变后被掳金国，后被易军解救，便一直留在大营中。今夜她有些口渴，起身倒水时，听着窗外风雪声越来越大，想起自己晾在营帐外的一方绣帕还没收，便披了件厚实的棉衣，戴上头巾，提着一盏小小的铜灯，走出了营帐。刚一出门，冰冷的寒风就灌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将铜灯护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在雪地里走着。铜灯的光晕不大，只能照亮身前一两步的路，她低着头，留意着脚下，生怕滑倒。走到营道拐角处时，她忽然瞥见前方雪地里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像是个蜷缩的人影。朱慎妃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心中有些疑惑。这大半夜的，谁会躺在雪地里？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提着铜灯，慢慢走了过去。走近了才看清，雪地里躺着一个男人，身上盖着一层薄雪，呼噜声打得正响。借着铜灯的光，她认出了那人——是赵羽将军。朱慎妃皱了皱眉，心中有些意外。她与赵羽虽认识，却不算熟悉，平日里在营中偶遇，也只是点头示意，说不上几句话。没想到他会喝成这样，直接醉倒在雪地里。她没有多想，也没有丝毫矫情。这寒夜腊月，躺在雪地里太危险，不管是谁，都不能见死不救。“赵将军？赵将军？”她蹲下身，轻轻推了推赵羽的肩膀，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赵羽睡得正沉，被她推了几下，只是哼唧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继续打着呼噜，连眼睛都没睁一下。“真是……”朱慎妃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巡夜的士兵不知去了哪里，营道上空荡荡的，只有风雪在呼啸。她一个女子，力气有限，根本扶不起身材高大的赵羽。 她想了想，转身快步朝着不远处的巡夜哨卡跑去。寒风刮得她脸颊生疼，头巾也被吹得有些歪斜，她却顾不上整理，只顾着尽快找到人。“几位军爷，麻烦一下！”她朝着哨卡处的士兵喊道。巡夜的士兵们见是朱慎妃，连忙站直了身子行礼：“朱慎妃安好，不知深夜唤我等何事？”“西边营道拐角处，赵羽将军喝醉了，躺在雪地里，你们快去帮帮忙，把他抬回营帐吧！”朱慎妃语速急促地说道，脸上带着一丝焦急。士兵们一听，顿时吃了一惊，连忙说道：“多谢朱慎妃告知！我们这就去！”说着，两个士兵提着火把，跟着朱慎妃快步朝着赵羽所在的方向跑去。火把的光晕照亮了长长的营道，也驱散了些许寒意。赶到时，赵羽依旧躺在雪地里，身上的雪又厚了一层。“赵将军！”一个士兵喊了一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赵羽依旧毫无反应。“快，小心点把将军抬起来！”领头的士兵说道。两个士兵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人架着赵羽的胳膊，一人托着他的腿弯，慢慢将他抬了起来。赵羽浑身瘫软，像一滩烂泥，被士兵们架着，依旧睡得很沉，嘴里还时不时嘟囔着“好酒……再走一个……”朱慎妃跟在一旁，提着铜灯照亮前路，提醒道：“慢着点，脚下滑，别摔着他。”“放心吧，朱慎妃！”士兵们应道，稳稳地架着赵羽，朝着他的营帐走去。赵羽的营帐离得不算太远，没一会儿就到了。士兵们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床上，动作轻柔，生怕惊醒了他。朱慎妃站在营帐门口，没有进去，只是朝着士兵们说道：“辛苦几位军爷了，麻烦再烧点热水过来，给他醒醒酒。” “是，朱慎妃！”士兵们应了一声，转身去准备热水。朱慎妃走进营帐，借着外面透进来的火光，看到营帐内的炭火已经灭了，冰冷刺骨。她找了些木炭，放在火盆里，用火种引燃，又将营帐的帘子拉紧，不让寒风灌进来。很快，炭火燃了起来，红焰跳跃，给冰冷的营帐带来了一丝暖意。做完这些，她便打算离开。她与赵羽本就不熟，此刻人已经安全送到营帐，炭火也生好了，再留下来也不合适。可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士兵们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朱慎妃，热水来了。”朱慎妃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说道：“把水放在这里吧，麻烦你们了。”士兵们放下热水，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营帐内只剩下朱慎妃和熟睡的赵羽。她看着躺在床上的赵羽，眉头微蹙。他此刻睡得正沉，嘴角还沾着一丝酒渍，模样有些狼狈。她想了想，还是拿起一旁的毛巾，用热水浸湿，拧干后，走到床边，轻轻擦了擦他的嘴角和脸颊。动作很轻，赵羽没有醒来，只是下意识地砸了砸嘴。朱慎妃擦完，便将毛巾放在一旁，转身看了看燃着的炭火，又看了看床上的赵羽，确认他没有什么大碍，便悄悄退出了营帐，轻轻带上了门。外面的风雪依旧，她裹紧了棉衣，提着铜灯，慢慢走回了自己的营帐。路上，她想起刚才赵羽醉卧雪地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心中暗道：这些武将，喝起酒来真是不管不顾，也不怕冻着。回到自己的营帐，她收起铜灯，重新躺回床上。窗外的风雪声依旧，可她的心里却没有了刚才的寒意。刚才的举手之劳，于她而言不算什么，可若是能让赵羽免受冻寒之苦，也是一件好事。她与赵羽虽不熟悉，却也知道他是易将军麾下的得力干将，是抗金的勇士。在这乱世之中，每一个活着的、能打仗的将士，都值得被珍惜。而此刻，赵羽的营帐内，炭火越燃越旺，营帐内渐渐暖和起来。他翻了个身，咂了咂嘴，继续酣睡，脸上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似乎在梦中又喝到了好酒。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更不知道，是平日里并不熟悉的朱慎妃，在寒夜中伸出了援手，救了他一命。寒夜漫漫，风雪未停，可大营之中，总有一些不期而遇的温暖，在无声地流淌，支撑着人们在这乱世之中，一步步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