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尘封警徽
夜色粘稠,混合着废墟特有的铁锈、焦糊与若有若无的辐射尘埃气味,沉甸甸地压在废弃核医疗中心的上空。焚风依旧在断壁残垣间呜咽穿行,卷起细碎的沙砾,打在陈克非裸露的手背上,留下微痛的麻点。他独自一人站在那片巨大的阴影里,脚下是曾经吞噬了张川的灰烬漩涡所在的水泥平台,如今只留下一个边缘焦黑、深不见底的巨大凹坑,像大地被剜去的一块腐肉,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惊心动魄的终结。
五天。张川的名字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没有回响。大规模的辐射清理和结构加固仍在缓慢进行,塔顶那个扭曲的培养舱被小心翼翼地吊走,但核心区域依旧被封锁在铅灰色的隔离墙后,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坟墓。搜救?在那种强度的辐射场和生物污染残留下,更像是一种绝望的仪式。官方通报的口径已经悄然转向“失踪,生还可能性极低”,冰冷的字眼像针一样扎在陈克非心头。
他摊开右手。掌心静静躺着一块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的幽蓝金属碎片。夕阳下公园里那奇异的震颤和微弱吸力此刻在废墟死寂的寒夜里显得更加清晰。它像一块拥有独立心跳的冰冷陨石,又像一颗被强行剥离的星辰核心。细密如神经纤维的纹路在越野车大灯的光柱下折射出点点星芒,深邃得仿佛能吸走人的视线。
“尘归星海……灰烬归处……”
张川扑入漩涡前那失神般的呓语,再次尖锐地刺穿陈克非的耳膜。他用力攥紧碎片,冰冷的触感和微弱的生命律动透过皮肤直抵神经末梢。这不是幻觉。苏晚脊椎的碎片,在远离了培养舱和反应堆后,依旧保持着活性,并与某种东西……或者说,某个地方……产生了联系!
“嗡——”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最高频率音叉被拨动般的震鸣,毫无征兆地从掌心的碎片内部传出!陈克非浑身一震,猛地低头。只见那块幽蓝的碎片表面,那些细密的神经状纹路骤然亮起!不是反射外界的光,而是由内而外,迸发出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极地冰川深处幽光的蓝色光芒!光芒流转,沿着纹路飞速蔓延,瞬间将整块碎片点亮,在他掌心化作一颗微缩的、跳动的蓝色星辰!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光芒亮起的瞬间,碎片上传来的震颤和吸力陡然增强了数倍!它仿佛变成了一块拥有强大磁极的磁石,拼命地想要挣脱陈克非的手掌,指向一个明确的方向——平台中央那个深不见底的凹坑!
“林见远!”陈克非低吼出声,声音因为激动和震惊而微微变调。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站在越野车旁、正忧心忡忡看着他的搭档。
林见远闻声立刻冲了过来,几步就跨到陈克非身边。当他看到陈克非掌心那枚自行发光、剧烈震颤、如同活物般指向凹坑的幽蓝碎片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机械义肢下意识地抬起,指尖的传感器对准碎片,幽蓝的读数光屏瞬间在义肢小臂上弹出,疯狂闪烁着一连串无法理解的超高频率波形和能量尖峰!
“老天……”林见远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干涩,“能量读数……爆表了!频率……前所未见!和塔顶培养舱关闭前苏晚体内检测到的残留波动……吻合度99.8%!它在……共鸣!和什么东西在强烈共鸣!”
共鸣?和什么?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张川……”陈克非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战栗的笃定。他死死盯着掌中指向深渊的蓝色信标,眼中熄灭多日的火焰轰然重燃,混合着狂喜和一种更深的、破釜沉舟的决绝。“他还活着!就在这下面!这碎片……是指引!是钥匙!”
“下面?”林见远猛地抬头看向那巨大、死寂、散发着不祥辐射残留的凹坑,脸色更加难看,“可下面只有被压缩到极致的灰烬和……无法探测的空间畸变区!辐射剂量足以在几分钟内杀死一头大象!没有任何生命信号……”
“科学探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陈克非粗暴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刑警特有的、在绝境中抓住唯一线索的偏执,“别忘了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是扭曲了物理和意识界限的怪物!周永坤能搞出意识转移的‘往生门’,张川为什么不能在里面找到一线生机?这碎片就是证明!”他举起发光的碎片,幽蓝的光芒映亮了他坚毅而急切的脸庞,“它在呼唤!它在指路!它在告诉我们,张川在下面等着!”
林见远看着陈克非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又低头看看义肢上疯狂报警、指向那深渊凹坑的传感器读数。理智告诉他这近乎自杀,是拿命去赌一个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奇迹。但陈克非的笃定,碎片那无法解释的活性,以及……张川扑入深渊时那决绝的背影,最终压倒了所有的迟疑。
“需要设备!强抗辐射装备!生命维持系统!空间探测仪……”林见远语速飞快,机械手指已经在空中虚点,调出通讯界面,准备联系技术科的老王。
“来不及了!”陈克非再次打断,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凹坑深处那片绝对的黑暗,“共鸣在减弱!碎片的光在变暗!周永坤的仪式被打断,下面那个鬼地方随时可能彻底崩溃!”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掌中碎片传来的吸力和光芒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减,仿佛连接另一端的“电池”正在迅速耗尽。
“那怎么办?!就这么跳下去?!”林见远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罕见的焦躁。
“不!”陈克非的目光锐利如鹰,他猛地看向林见远,“还记得老王说的吗?这碎片是‘锚点’!是接收器!那它能不能……反向定位?能不能利用它的共鸣,像钥匙一样,短暂地‘撬开’一条通道?哪怕只够送下去一根探针,一个信号源,甚至……一个意识连接?”
反向定位?撬开通路?
林见远脑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他猛地看向自己闪烁着复杂数据的机械义肢,又看向陈克非掌中那光芒渐弱却依旧固执指向深渊的碎片。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成型!
“高频量子纠缠同步器!”林见远脱口而出,语速快得惊人,“我的义肢里有原型机!本来是用于极端环境下的超距通讯,原理是利用纠缠粒子同步状态传递信息!如果……如果能把这块碎片的状态,尤其是它此刻的共鸣频率和空间坐标信息,强行同步到下面的畸变空间里……理论上,可以在两个纠缠粒子间短暂地建立一个‘通道’!一个信息甚至……微弱能量传递的通道!”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飞快地操作起来。机械义肢前臂的装甲板滑开,露出内部复杂的精密接口和闪烁着微光的晶体阵列。一根细如发丝的探针从指尖弹出,小心翼翼地探向陈克非掌心的幽蓝碎片。
“但风险巨大!”林见远额角渗出冷汗,声音紧绷,“第一,碎片本身状态极不稳定,强行读取和同步可能直接毁了它!第二,下面的空间畸变严重,建立的通道可能瞬间崩塌,甚至引发未知的空间涟漪反噬!第三,就算通道建立,能传递什么?微弱信号?意识片段?我们根本不知道张川现在是死是活,意识是否完整!这可能是……唯一一次机会,也可能是……一次徒劳的惊扰!”
“管不了那么多了!”陈克非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他稳稳地托着碎片,任由林见远的探针轻轻接触其上流转的幽蓝光芒,“总比看着他无声无息烂在下面强!动手!”
“好!”林见远不再犹豫,眼神变得专注而冰冷。他全神贯注地操控着机械义肢,细小的探针尖端亮起微弱的蓝光,与碎片的幽芒接触、交融。义肢小臂上的光屏数据流如同瀑布般疯狂刷下,复杂的数学模型和空间坐标正在被极限运算、强行同步!
嗡——!
碎片猛地爆发出最后一道刺目的幽蓝光芒!随即,光芒如同被吸走般迅速黯淡、熄灭!碎片本身也变得灰暗、冰冷,仿佛一块真正的死物。而林见远机械义肢指尖的探针,却亮起了一颗极其微小、却稳定闪烁的蓝色光点!
“成了!纠缠态建立!通道……打开了!”林见远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巨大的压力,“但极不稳定!维持时间……最多三十秒!传递带宽……窄得可怜,可能只够几个字节的意识碎片或者……一个极短的坐标!”
“张川!听到吗?!张川!给个信号!你在哪?!”陈克非几乎是对着林见远指尖那闪烁的蓝点嘶吼起来,仿佛声音能穿透空间的屏障。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死寂。废墟里只有焚风的呜咽和林见远义肢内部元件高速运转的微弱蜂鸣。冷汗顺着两人的鬓角滑落。
就在陈克非的心沉入谷底,以为希望彻底破灭的瞬间——
林见远指尖的蓝色光点,极其微弱地、但无比清晰地……闪烁了三下!长…短…长!
这不是随机的干扰!这是……摩斯密码!
“.—. .. -.”(R U N?)
RUN?跑?
紧接着,在陈克非和林见远惊愕的目光中,那微弱的蓝点猛地拉伸、变形,不再是点,而是一道极其短暂、如同幻觉般的、由纯粹幽蓝光线构成的——指向标!它并非指向下方无尽的深渊,而是斜斜地指向废墟西北方,那片被巨大混凝土块掩埋的区域!光线指向的位置,在虚空中短暂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扭曲的坐标点,随即彻底熄灭!纠缠通道瞬间崩溃!林见远指尖的蓝点也彻底消失,只留下一点灼热的焦痕。
“坐标!他传回了坐标!还有……”林见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他飞快地记录下刚才光线指向的虚空坐标,“RUN……他在叫我们跑?还是……指向了周永坤的藏身之处?!”
“西北角!那片预制板堆下面!”陈克非瞬间反应过来,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张川在下面不只是活着!他还找到了周永坤!那个坐标……是周永坤的‘主机’位置!RUN不是跑,是标记!是目标!”
希望如同狂潮般瞬间淹没了陈克非!张川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在那绝境中锁定了恶魔的巢穴!他几乎能想象张川在那片混沌的灰烬空间里,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通过这唯一的通道传递出这致命信息的场景!
“通知老王!调集所有能调集的力量!封锁坐标区域!强辐射防护小组!最快速度!”陈克非对着通讯器低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他转身就要冲向西北角。
“等等!”林见远一把拉住他,目光落在陈克非一直紧紧攥着的左手上——那里握着他师傅那枚熔毁的警徽。“陈克非,下面……可能很危险。周永坤是困兽,张川情况不明……”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有些东西,该放下了。别让它再拖累你。”
陈克非的脚步猛地顿住。他低下头,摊开左手。那枚扭曲焦黑的警徽静静地躺在掌心,冰冷、沉重,布满熔融的疤痕。它曾是荣耀的象征,却成了背叛的烙印,最终在烈焰中与他并肩作战。五天来,它一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他心头,提醒着过往的沉重与师徒情谊的彻底终结。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片埋葬了太多秘密、痛苦与牺牲的废墟。焚风卷起灰烬,在残月黯淡的光线下飞舞,仿佛无数不甘的灵魂在低语。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脚下这片平台——这片张川消失、如今又传来生命回响的地方。
陈克非蹲下身,用还能灵活活动的右手,在平台边缘、靠近巨大凹坑的冰冷水泥地上,用力地刨开一层混杂着灰烬和碎石的浮土。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熔毁的警徽,轻轻地、端正地放了进去。扭曲的天平图案朝上,焦黑的表面无言地诉说着一切。
他凝视了坑底的徽章几秒钟,眼神复杂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与决绝。然后,他伸出右手,一捧一捧地将带着辐射尘埃味道的冰冷泥土回填上去,覆盖了那枚承载了太多重量的金属。每一捧土落下,都像在掩埋一段沉重的过往。
当最后一捧土盖实,将警徽彻底尘封于这片既是终点、也可能成为新起点的废墟之下时,陈克非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埃、辐射与冰冷夜风的空气,感觉胸腔里那块压了太久的巨石,似乎随着警徽的入土,终于被彻底移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淬火后精钢般的冰冷与坚定,从四肢百骸升腾而起,灌注进他的灵魂。
他抬起头,望向西北角那片被巨大阴影笼罩的区域,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刀锋,再无半分迷茫与滞重。左臂伤口残留的隐痛仿佛也消失了,只剩下力量在血管里奔涌。
“走。”陈克非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斩断一切的力量,“去抓人。把张川……带回来。”
他不再看脚下新隆起的、埋葬了过往的小小土堆,迈开坚定的步伐,率先朝着西北角那片象征着最后战场与生死救援的黑暗区域走去。步伐沉稳,背影在废墟的月光下拉得很长,如同一个终于卸下枷锁、走向最终审判的复仇之魂。夜风卷起他衣角,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