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你动作一顿，放下笔，抬眼看向他，长明灯的光晕在他发顶流转，给那截墨色的发梢镀上绒绒的金光，连睫毛都沾着细碎的亮…可这依然遮不住他眉宇间那点挥之不去的滞涩。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连带着眼尾都微微垂着，少了往日的鲜活。
“哦？是什么梦？”你轻声问，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笔杆上的竹纹，试图让语气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平静。
丹恒的手指在袖中悄然蜷缩，指腹反复摩挲着掌心，有些粗糙的触感像是唯一能抓得住的真实。身后的麟尾也跟着窸窸窣窣动了动，尾尖的鳞片蹭过地面，像只不安的小兽在试探。
“…我梦见你了。”
“……”
你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看他耳尖悄悄泛起的红，看他喉结滚动着，而后深吸了口气。
丹恒的语速变得快了些，慌乱还是恍惚呢，或许二者都有，“我梦见…我和先生在打架，用着击云枪，就是，那个，击云枪。”
这样说着，他忽然抬手指向角落——那里堆着几个蒙着薄尘的紫檀木盒，盒面上雕刻的云纹早已褪色，边角也因年月久远而磨损，显然许久未曾有人触碰。
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一杆长枪，一枚玉佩，以及一副臂鞲。那是持明轮回后前尘留在世间的最后痕迹，是属于丹枫的，最后的痕迹。
你不由有些恍惚了，但很快又回过神来，你与丹枫打架的话，那不就是你昨夜梦中再现的……
“先生。”他唤你，且终于抬起眼看过来，只是目光有些涣散，像是蒙着一层薄雾。明明是在看着你，视线却仿佛穿透了你的身影，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或许是几百年前硝烟四起的战场，或许是仙舟上那座早已荒芜的丹枫别院，或许是一段就快被时光风沙淹没的、属于你和另一个人的过去。
“好奇怪……”他喃喃自语，眉头微微蹙起，声音里满是困惑，“梦里的我好像不是我，又好像就是我，好奇怪……”
他抬手摁了摁脑袋，像是想把那些混乱的画面从脑海里驱散，可梦里的触感却格外清晰。持枪的沉重、挥枪的力度，还有面对你时，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复杂心绪。……
他分不清楚，他搞不明白，越往下思考脑袋越钝，于是有什么东西在此时此刻混淆，而他甚至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又为什么会混淆起来。
“丹恒。”
你唤他，声音比往常沉了几分，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听我说，看着我。”
他被你的语气吓了一个激灵，瞳孔收缩了下，那层薄雾似的迷茫瞬间被打散，视线终于是稳稳落在了你的脸上。
“丹恒。”
你又唤他的名字，用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用他熟悉的温和语气，试图抚平他眼底的慌乱。
“梦里的，是你的前世。”
“……我的前世？”
他咀嚼着这四个字，唇瓣抿成一道紧绷的直线，像是在品尝什么苦涩的药草，他当然知道这些轮回转世的说法，在你来到以前，这幽囚狱已造访过不少持明，他们一口一个的「龙尊大人」「丹枫大人」…全都是在透过他，看着一道已经模糊的影子。
丹恒眼底的迷茫未散，却又添了几分执拗。
“他不是我？”
“这要看你个人的认知了。”你望着他，把声音放得更柔，“你承认他是你，那就是；你不承认，那就不是。”
他歪着脑袋，肃着小脸，兀自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他的目光直直撞进你的眼里，纯粹的、锐利的、也是不加掩饰的：
——“先生希望我是他吗？”
“……”
你喉间一窒，一时之间居然有些失语。
这不是个合适的问题，它触及的事物太敏感，它出现的时机又太早。当下的丹恒正处于会盲目遵从长辈的年纪，像一株刚抽芽的藤蔓，习惯性地朝着你这束「光」生长。他信任你，依赖你，若是你将自己的想法灌输过去，他绝对想都没想就全然接受。哪怕那并非他真正想要的。
可这就是正确的吗？
你扪心自问。
诚然，在某个午夜梦回的时刻，在怀抱因不明心理取「阿月」作为名字的猫儿时，你也有希望那个熟悉的身影能重新出现。可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带着懵懂和执拗的少年，你无比清醒地知道，他是丹恒，不是丹枫。
他有自己的人生，不该被前世的阴影束缚…他该离开这囚狱，去往更开阔更明亮的新世界里去。
你亦不愿成为他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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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的沉默里只有长明灯芯噼啪的轻响，他望着你，眼底的茫然渐渐掺了些惴惴不安，似乎是害怕得到什么不好的答案，他身后的麟尾都悄悄垂了下去，不再动弹。
你叹了口气，带着无奈，也带着释然，伸出手轻轻覆上丹恒的后颈。你也不说话，只是俯身，用额心贴上他的。
“……”
诶？
他茫然地睁了睁眼。
好近的距离，近到彼此的呼吸咫尺可闻，温热的吐息交融在一起，在鼻尖萦绕；好近的距离，近到视线都开始失焦，只能模糊看到你温和的眉眼；好近的距离，近到心跳不受控制得加速，咚咚响着，耳膜发疼。
“丹恒。”年长的持明这般低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
他好喜欢你喊他的名字，清浅简单的两个字，你总是说得很缓，带着温和的笑意。他从未被这样温柔呼唤，你是当下的第一与唯一。
只是为什么，这一次听起来……这么的悲伤呢？
“…丹恒。”
你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片后颈的皮肤，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又像是在确认他的存在。
而丹恒此刻已全然屏住呼吸，连背后的麟尾都忘了动。他听见你用那种带着微哑，却无比认真的语气说：
“我希望你自由。”
我会让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