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陛下,微臣明白了。若日后有机会再见韩非子,定当设法周旋,竭力为之。”
李斯深知,君主终究是君主。纵有爱才之心,但对于一个能精准揣摩帝王心思的异国贤士,其存在本身便如一枚潜藏的定时火药。
即便秦王心中惋惜此人离去,又岂能让任何人动摇他吞并六国、一统天下的宏图伟志?
倘若真有阻碍,那结局只有一个字——杀。
然而,在今日与秦皇的对谈中,李斯渐渐体悟到一点:此刻的秦王,内心对某些事,仍未有全然清晰的决断。
常言道,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此言不虚。但越是亲近皇权之人,越能窥见那一层威严之下,也藏着凡人的情感。
他们也会动容,也会想为欣赏之人留下一线生机。
只是身份所缚,不得不行相反之举,甚至施行更为冷酷的手段。
无法随心所欲,这一点李斯早有认知。然而当事情落于己身,情感交织之下,连他自己也曾一时迷惘,才酿成今日之局。
如今秦王之所以向他提及这些,无非是认定他与韩非子之间尚存旧谊。在当前局势下,这份情谊反而成了可信的依凭——正因为不利于韩非,才显得李斯立场可靠,方肯与他推心置腹,谈及如此机密之事。
方才秦王审视自身神情之际,李斯敏锐地察觉到,对方似乎认定自己对韩非子心怀妒意,因此言语之间,隐隐透出几分冷淡与怀疑。
李斯退出大殿之后,独自静思眼前局势,内心也觉难以言明。其实,面对韩非子时,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自处。韩非于他并无过节,但两人之间的矛盾,终究是迟早会到来的。
只是,李斯心中不免感慨:自己刚刚就任右相不久,所遭遇的第一桩难题,竟便是韩非子之事,这确是他始料未及的,此前也从未想过会如此迅速地面临这般困局。
“看来,一切皆是天命使然了。”
李斯离开宫殿时,只留下这样一句轻叹。尽管心中复杂,职责仍须履行。依照陛下心意,显然仍有意留用韩非子。然而其中分寸,却需由自己在韩非子身上权衡拿捏。
这般处境,即便此刻冷静看待,也是帝王交付给他的一个极难应对的命题。
他也明白,自己的内心并非全无私念。
既然已在君王面前坦承韩非子才学胜己一筹,那么接下来最不愿见到的局面,便是韩非子与大王对立,其结局不言而喻;另一条路,则是设法劝说韩非子归附,日后同朝共事。倘若真能做到毫无私心,便不应畏惧一位比自己更受秦王器重之人。
此类抉择,无论置于何人面前,结果都相差无几。人性的考验,不仅令今日之君王踌躇难决,也让他自己深陷其中。只是,各自选择的道路不同罢了。
待李斯将自身处境彻底理清之后,
便不再多作他想。此番面见君王,终究没有白走一趟,对方所交代的每件事,如今均已明了。若再执迷追究过往是非,恐怕已无实际意义。
而在另一处,此时的韩非子已然抵达魏国。
为避免在时间上引起秦王疑虑,韩非子几乎是昼夜兼程,疾行而至。
当他终于见到赵佾与李牧之时,心境自然有所不同,至少已不像初启程时那般紧迫焦灼。
“先生如此匆忙前来,赵佾心中实感愧疚。”
“此次随我而来者不多,尚有部分人马仍在途中。不过,韩非兄接下来,怕是要动身前往秦国了吧?”
赵佾身为宗室成员,对诸国动态自有敏锐洞察,消息传递之速远超常人。他此刻所言,亦是肺腑之语。
他清楚得很,在当今天下六国之中,唯有韩非子才识卓绝,堪称翘楚。然而,纵有良策,也难以在此地顺利推行。
身为皇族一员,正值国运存亡之秋,他内心岂能不忧不惧?可眼下坐拥王位之人昏聩庸碌,只顾眼前享乐与个人情绪,对整个国家面临的危机浑然不觉。
因此,他手中并无实权,想要与韩非子携手共谋大事,也显得力不从心。
“赵世子,此事原也在我预料之中,只是未曾想到,变局来得如此之快罢了。”
“实话讲,我对自身生死并不畏惧,真正担忧的是,此后天下纷乱,还有谁能站出来整顿秩序,厘清大局。”
韩非子听着赵佾所说之言,心中并未反驳。那些话语句句属实,有些感受,也正是他自己心底所想。他同样不愿看到韩国陷入危亡之境。
………
“如今我欲言一事,并恳请世子施以援手。往后即便我韩非葬身秦国,亦将无所遗憾。”
现在说到此处,一切事务皆按原定方略推进。
“此事未必如此决绝,韩公子也无须这般急切。其实在我等看来,秦王尚算惜才之人,若先生愿委身效力,或许日后局势尚有转圜余地。”
李牧对此事持有不同见解。他所言之语,恰是赵佾心中所思之事。
只是如今对方身份特殊,有些话确实不便直言。但自己身处局外,反倒不必过多顾忌。
谈及此处,语气自然多了几分深意与感慨。
“试问,以我今日之身份,又岂能真正自主抉择?”
“想必对此处境有所共鸣者,唯有赵佾兄了。”
韩非何等睿智?对眼前形势早已洞若观火,自然明白各人心中所想。然既已至此,心意早已表明,此刻所应关注者,不该再是立场犹疑之事。
此言亦是对赵佾的提醒:倘若将来赵国面临相似境况,结局必大不相同。
“韩兄所言极是,是我多虑了。你既甘冒奇险而来,我又岂敢心存怀疑?”
“方才韩兄提及需我相助一事,不知具体为何?”
“凡我能为之力,定当竭尽全力,绝不推托。”
赵佾听罢,心中顿觉宽慰许多。若换作自己处其位置,恐怕也只能做出同样选择。
毕竟身为宗室贵胄,又怎能助外人以伐本家?此等行径,无论缘由如何,皆为道义所不容。除非其人心中本无家国之念,唯利是图,方会作出此等背弃之举。
“我所需者,是你身边精锐护卫一二人。此番入秦,我心中有数——终局恐难善了。但我愿死得其所。”
“这亦是一次难得之机,可亲眼见证秦王今后将如何施政行事,继而将消息传回。”
“然则所托之人,必须怀有舍生取义之心。唯愿信息得以传递,如此,则一国之损尚属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