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檐角的冰棱融了半截,滴下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细碎的凉。林晚站在灶房门口,看着婆婆周大娘往陶坛里舀新酿的冬酒,酒液清冽,带着糯米的甜香,顺着竹勺淌进坛子里,漾开一圈圈浅纹。坛口用干净的粗麻布扎紧,外头再裹上稻草,是沈砚昨夜就编好的草绳,裹得严严实实,不怕路上磕碰。
“多装两坛,路上喝,也给你城里的舅爷送一坛。”周大娘擦了擦坛沿的酒渍,指腹蹭过粗糙的陶坛,眼里是藏不住的叮嘱,“这酒温着喝最暖,赶路累了,歇脚时烫一壶,解乏。”
林晚点点头,伸手扶了扶坛身,坛子里的酒足有十斤,是特意留的头道酒,最是香醇。“娘,您放心,我都记着。路上慢走,不会急,也准保把酒护好。”她低头看着灶台上摆着的油纸包,一包是晒得干香的腊肉,一包是腌得脆爽的萝卜干,还有一包是磨得细腻的玉米面,都是临行前要装进行囊的,裹着故园最浓的烟火气。
沈砚一早便去了村口的车行,订好了骡车,回来时肩上落了层薄霜,手里还拎着两个新缝的布包袱。“车订好了,晌午出发,赶得上傍晚到镇上歇脚。”他把包袱放在桌上,解开来看,里面是给孩子做的棉衣,还有周大娘连夜缝的鞋垫,针脚密密匝匝,纳得厚实。
“都收拾妥当了?”周大娘走到沈砚身边,伸手摸了摸包袱里的棉衣,又叮嘱,“路上照顾好晚晚和孩子,城里不比乡下,凡事多忍让,也别亏了自己。开春要是得空,就回来看看,仓里的谷够吃,腌的菜也给你们留着一坛。”
沈砚应着,声音沉实:“娘,您和爹在家也多保重,天冷了,地龙别省着烧,我把劈好的柴都码在灶房边了,够您和爹烧到开春。”
说话间,院门被轻轻推开,张婶挎着个竹篮走进来,篮里是刚蒸好的玉米面窝头,还温乎着,另有一小罐自家腌的咸菜。“晚丫头,沈砚,这是婶子给你们备的路上吃的,窝头扛饿,咸菜配粥香。”她把竹篮放在桌上,拉着林晚的手,“到了城里,要是住不惯,就回来,咱这乡下虽比不上城里热闹,却也踏实。”
林晚握着张婶的手,掌心粗糙却暖,眼眶微微发热:“张婶,谢谢您,我记着您的好。等开春,我和沈砚带着孩子回来,还吃您做的窝头。”
“哎,好,婶子等着你们。”张婶笑着应着,眼角却也红了,“孩子要是馋乡下的吃食,就捎信来,婶子给你们晒红薯干,腌咸菜,让沈砚进城时捎过去。”
不多时,邻里们也陆续来了,李大爷拎着一小桶自家酿的米酒,说是给路上解乏;隔壁的小宝娘送了缝好的布偶,给孩子玩;还有王大伯,扛着一捆干柴,说是骡车赶路冷,添柴烤火用。小小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都是平日里相熟的邻里,说着叮嘱的话,递着自家的吃食,烟火气裹着暖意,把晨雾都烘散了。
周大娘忙着给众人倒热水,沈砚则把邻里送的东西一一归置好,林晚站在一旁,看着这熟悉的院,熟悉的人,心里又暖又涩。这一去城里,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怕是见不到院角的老槐树抽新芽,闻不到晒场的新谷香了。
晌午的日头渐渐升起来,照在院墙上,冰棱融得更快了,滴答的水声像是不舍的絮语。车行的骡车到了村口,沈砚把打包好的行囊搬出去,两坛冬酒,几包腊味、咸菜,还有给舅爷带的玉米面、红薯干,都仔细地码在骡车的车厢里,用稻草垫着,防止颠簸磕碰。
林晚抱着孩子,站在院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自家的院:仓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是满囤的新谷;灶房的烟囱还飘着轻烟,是婆婆最后给他们煮的鸡蛋;屋檐下还挂着没晾透的腊肉,在风里轻轻晃着。这院子,这屋,这一草一木,都刻着她和沈砚的日子,是烟火,是安稳,是无论走多远,都惦记的根。
“走吧,别误了时辰。”周大娘抹了抹眼角,推了推林晚的胳膊,“到了城里,给家里捎个信,报个平安。”
林晚点点头,抱着孩子上了骡车,沈砚也跳上车,回身跟周大娘、邻里们挥手。“娘,您回吧!张婶,李大爷,王大伯,都回吧!开春我们就回来!”
骡车轱辘轱辘地动起来,碾过村口的青石板路,林晚回头看,周大娘还站在院门口,张婶、李大爷们也都站在村口,挥着手,直到身影越来越小,融进村口的晨雾里。
孩子靠在林晚怀里,好奇地扒着车厢的帘子,看着外头掠过的田埂、树木,嘴里咿咿呀呀的。林晚摸了摸孩子的头,把裹着窝头的油纸包打开,递了一个给沈砚:“吃点吧,赶了一路,饿了。”
沈砚接过来,咬了一大口,玉米面的香甜混着窝头里的红枣味,在嘴里散开。“还是家里的窝头好吃,城里的白面馍,总少点味儿。”他说着,把窝头掰了一半,递给林晚。
林晚咬了一口,确实,这窝头是用自家种的玉米磨的面,掺了自家晒的红枣干,蒸得暄软,是城里吃不到的味道。她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田埂上的麦苗刚冒头,青嫩嫩的,远处的村庄飘着炊烟,跟自家的炊烟一样,裹着饭菜的香。
骡车走得慢,晌午过后,到了镇上的歇脚点。沈砚把骡车停在客栈门口,搬下酒坛和行囊,林晚抱着孩子跟在后面。客栈的小二迎上来,麻利地接过东西,引着他们进了靠窗的厢房。
“掌柜的,来两碗热粥,一碟咸菜,再温一壶酒。”沈砚吩咐着,又给孩子要了一碗小米粥。
不多时,饭菜端上来,热粥的暖香混着咸菜的脆香,勾得人胃口大开。林晚给孩子喂着粥,沈砚则把带来的冬酒倒在客栈的粗瓷碗里,用热水温着,酒香慢慢散开来,是熟悉的家乡味。
“喝口酒,暖暖身子。”沈砚把温好的酒推到林晚面前,自己也端了一碗,抿了一口,“这酒,喝着就想起家里的灶房,娘煮着粥,晚晚腌着菜,日子就该是这样的。”
林晚端起碗,喝了一口,酒液暖乎乎的,从喉咙滑到胃里,熨帖得很。“等安顿好了,就把娘和爹接去城里住阵子,让他们也尝尝城里的吃食,看看城里的光景。”
沈砚点点头:“好,等开春,地里的活不忙了,就接他们去。咱在城里挣了钱,也让爹娘享享福。”
夜里歇在客栈,林晚把孩子哄睡了,坐在灯下,打开布包袱,里面是周大娘纳的鞋垫,针脚密密的,还有张婶送的布偶,小宝娘给孩子做的虎头鞋。她摸着这些东西,心里软软的,这些带着故园温度的物件,像是一根线,把她和家乡系在一起,无论走多远,都不会断。
第二日一早,骡车继续赶路,出了镇子,往城里去。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挑担的货郎,有赶路的旅人,还有推着独轮车的小贩,吆喝声、车轮声,混在一起,是城里方向独有的热闹。
孩子醒了,坐在林晚怀里,看着外头的新鲜光景,咯咯地笑。林晚从行囊里掏出晒好的红薯干,撕了一小块给孩子,甜滋滋的,孩子吃得津津有味。沈砚则时不时地回头,跟林晚说着话,说起城里的舅爷,说起要找的铺子,说起往后的日子,眼里满是期许。
晌午时分,骡车到了城门口,高大的城门楼子立在眼前,跟乡下的矮墙小院截然不同。守城的兵丁查验了路引,放他们进了城。城里的街道宽宽的,铺着青石板,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铺子,布庄、粮行、酒肆、茶馆,吆喝声此起彼伏,跟乡下的安静截然不同。
林晚抱着孩子,扒着帘子看,眼里满是新奇,却也有些忐忑。沈砚握紧她的手,声音沉稳:“别怕,有我呢。咱先去舅爷家,安顿下来,慢慢就熟了。”
舅爷家住在城西边的巷子里,是个不大的四合院,舅爷和舅奶早早就等在门口,见了他们,忙迎上来。“可算到了!路上累了吧?快进屋,我熬了热汤,刚出锅。”舅奶拉着林晚的手,接过孩子,稀罕得不行。
沈砚把行囊搬进屋,把两坛冬酒放在桌旁,又把腊味、咸菜、玉米面一一拿出来:“舅爷,舅奶,这是家里酿的酒,腌的菜,还有自家磨的玉米面,您尝尝。”
舅爷掀开酒坛的麻布,闻了闻,赞道:“好香的酒!还是乡下的酒地道,比城里的烧酒好喝。”他又拿起腊肉,摸了摸,“这腊味晒得透,一看就是好手艺。”
林晚看着舅爷家的小院,虽比不上自家的院子宽敞,却也收拾得干净整齐。灶房里飘着热汤的香,舅奶在灶上忙碌着,孩子被舅爷逗得咯咯笑,沈砚则跟舅爷说着路上的光景,说着家里的收成。
暮色降临时,舅奶端上了热腾腾的饭菜,有炖得软烂的排骨,有炒得鲜香的青菜,还有温好的家乡酒。一家人围坐在桌旁,酒香混着饭菜香,裹着暖意,像是把故园的烟火,也带进了这城里的小院。
林晚喝了一口酒,看着身边的沈砚,怀里的孩子,还有热情的舅爷舅奶,心里的忐忑渐渐散了。她知道,无论走多远,无论到了哪里,只要带着这故园的烟火,带着家人的牵挂,日子就总能过得踏实、温暖。
就像这坛冬酒,酿在乡下的灶房,藏在陶瓮里,走过长路,到了城里,打开坛口,依旧是熟悉的香甜,依旧是家的味道。而那些装进行囊的腊味、咸菜、玉米面,那些邻里的叮嘱,家人的牵挂,都是她和沈砚在城里扎根的底气。
夜渐深,城里的灯火亮起来,跟乡下的星光不同,却也暖。林晚哄睡了孩子,靠在窗边,看着外头的巷陌,心里想着家乡的院,想着院角的老槐树,想着婆婆的灶房,想着邻里的笑脸。她知道,这不是离别,只是暂别,等开春,等城里的事安顿好,她和沈砚,还要带着孩子,回到那个飘着谷香、酒香、腊味香的小院,继续过那烟火腾腾的日子。
行囊里的故园烟火,是归途的念想,也是前路的温暖。只要这烟火不散,家就永远在,日子就永远有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