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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乌桕山奇 童诛恶道 锦鸡谷孝 女孕灵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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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光阴易逝,晃眼年余。人兽甚是相安。二猱也不再向白猿寻仇,并且颖悟解人,灵慧无比。虎儿每日驯兽为乐,时率群豹出游,身材也逐渐长成大人模样。屡问白猿,父母何时可见,又要它往金牛寨去探看父母归未。白猿说归期遥远,非等拜了仙师之后不能相见。虎儿虽然极信服白猿的话,无如思亲情切,每隔些时日,忍不住要向白猿絮聒,白猿总以前言对答,虎儿想念一阵,也就罢了。

这日,虎儿因天气渐热,又嫌旧日带来衣服大小,紧绷在身上难受,赌气一脱,忽然看见胸前所佩锦囊,不由触动孺慕之情,想起前事。除照前向白猿追问父母下落外,并要神虎驮了他往金牛寨查询一回。

白猿吃他纠缠不过,怒道:“我和黑虎原是你恩师门前听经灵兽,只因一时淘气,引你出寺,误伤后山修炼千年的灵狐,以致害你转劫;我和黑虎也受了重责。念你平日相待甚厚,又知灵狐必要报仇,向你恩师苦求了七昼夜,才承他老人家说明前因后果,命我两个去至青狼寨守候。又过好些年,好容易使你离开尘世,接引到此。仗着这里天然的地势和你恩师神符,将两道山口封锁,以免灵狐跟纵寻来,难以抵御。又知此狐最怕神猱利爪,才费了若干心力,代你将康、连二猱收伏,以为护卫。你须在此待满十四年,耐过灵狐寻你的年岁,你恩师践了昔日与灵狐的诺言,方始前来度你入门。这期中你避祸还来不及,还敢离山他去?你爹妈现在京中,不久跟着仇人出京,一得手后便另有机缘遇合。所借去的两件法宝乃仙家降魔利器。再有旬日,我便要赶去取回,送交你恩师行法淬炼。此去归期难定,弄巧就许随你恩师同来。我走后黑虎还有两次灾劫。你如不听我的嘱咐,随意强它引你去往金牛寨,万一与灵狐相逢狭路,无异自投罗网,休想脱得性命。不等你重拜恩师,学成剑仙,你爹妈仍是见不着。你又不知途径,瞎跑乱走,有何用处?”

虎儿一听白猿不久要走,大是惶急,再三央告留下,情愿事事听从,不再违拗。白猿又道:“我走也是为你将来地步。方有此行。你不出山,灵狐寻你不着,自是无忧。

即使万一相遇,它和你一样,转劫后法力道行也非昔比。除了防它乘隙暗算而外,你现有黑虎与康、连二猱为助,更有群豹可壮声势,它也未必能奈你何。我至多不出十日必行,既然彼此难舍,我每得闲,定来探望便了。”

说到后半截行期时,恰值康康、连连走来献果,相处已惯,人、猿全未理会。虎儿因和白猿分手在即,小孩子心性,当时难受了好半天,经猿虎引逗他一游玩,也就丢开。

一连数日,无事可记。

这日,白猿因时届行期,又和虎儿说,再有两日就要起身,迟恐无及。嘱咐他只可在山中游息,多服二猱所采灵药、异果,日久自有功效,不可远离生事。说时,康、连二猱又在旁谛听。虎儿自是快快不乐,知道拦它不住,闷了一阵,一赌气,连饭也不吃,径去睡了。

那康、连二猱蓄志报仇,原非一日,无奈白猿已是通灵,每晚大多静坐吐纳,绝少睡眠,稍有动作,便即惊醒,所以隔了年余,一直未敢妄动。日前一听说白猿要走,愈发报仇情急。借着给虎儿采果之便,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株迷魂草。假装惜别亲近,康康持草,骤出不意,向白猿鼻端一指。白猿何等灵警,闻得异香,知有变故,一伸长臂,夺草过来,也拂向康康脸上。刚厉啸得一声,头脑便觉昏晕,连连已从右侧伸利爪袭来。

迷惘中无力迎拒,只得将两条长臂往自己颈间一绕,护住要害,紧闭双目,跌倒在地上。

同时康康也受迷晕倒。连连纵身上前,便去分它双臂,想抓裂白猿头颈,偏生白猿臂长,其坚如钢,其柔如带,一见中计,便向颈间一环,连绕数匝,急切间难以分开。

连连这里正在下手,崖脚卧守的神虎已被白猿啸声惊觉,飞也似往崖顶跑上,不等近前,便已发威怒吼。连连还在不舍。虎儿也被虎啸之声惊醒出来,见状大怒,大喝一声:“该死的狗畜生!好大胆子。”奔过去,举拳便打。

二猱与虎儿本有前缘,又处了年余,更是爱服,连连见神虎与恩主同时到来,吓得舍了白猿,抱起地下昏倒的康康,接连几纵,便往崖下逃去。

虎儿过去一看,白猿昏迷不醒,气得直跳,大骂畜生。一面命神虎速将二猱抓回打死;一面扑在白猿身上,连喊带哭,闹了一会。还算好,白猿适才见机,应变神速,一照面,先夺过毒草将康康迷倒,去了一个敌手;觉头一昏,立即护住颈间要害;神虎与虎儿又发觉得快,一点伤也未受到,昏迷了没多时,便已醒转。翻身纵起一看,虎儿在侧,二猱不见,略问了两句,飞身往崖下便跑。

虎儿平日极爱二猱,先时虽然痛恨,一见白猿无恙,气便消了一多半。反因神虎未归,恐二猱害怕、从此远逃;又恐白猿追去伤害。急忙在崖上高喊:“白哥哥,你只将它两个捉回来,我自己打它们替你出气,千万不要伤它们。”边喊边往崖下追去。这晚又值阴晦,云雾满山,暗影中,虎儿只见白猿如一条白钱也似,疾逾流星,转眼没入崖下浓雾之中。下面崖凹里的群豹也齐声吼啸起来,震得山鸣谷应。使暗夜荒山,越显凄厉。虎儿上下崖径虽熟,任是身轻目敏,体力强健,这般浓雾,也是难行。勉强追到崖下,看不出猿、虎追向何方,只得废然止步,站在崖脚,不住口直喊。

约有个把时辰,猿、虎方始一同归来,康、连二猱却未回转。虎儿一问,白猿说它和神虎直追出二百多里,并未见康、连二猱影子。夜深雾重。恐虎儿一人在崖下悬念,或发生别的变故,只得相约回来,明日再去寻找,好歹也将二猱寻回再走。虎儿先因二猱暗害白猿,恨不得打它们一顿。及见它们畏罪逃走,又难割舍。闻言无法,只得同了白猿回洞。累了多半夜,入已疲极,头一着榻,便已睡着。

第二早,虎儿醒来,见洞外阳光已然射人。猛想起昨晚之事,知天不早,跳下石榻,忙往洞外跑去。一看昨晚那株迷人异草尚在地下放着,一找猿、虎,却不见踪迹,连喊并无应声,料是寻找康、连去了。见那草花隔一夜,沾了些晨露,越发鲜艳,并没枯萎。

虎儿从小有爱花之癖,平时还在搜罗,移植崖间,不舍抛弃,随手拿起。跑下崖来,不知猿。虎往何方追寻,正拿不定主意,恰值一头教练驯熟的巨豹从崖侧凹洞中摇尾走来,虎儿心中一动,就问道:“你知今早白哥哥它两个往哪边走了么?快驮我找它们去。”

豹将头一偏,向着崖西一声长啸,身于往虎儿身前一凑。虎儿解意,一纵身上了豹背,手拍豹颈,喝声:“快走!”豹便放开四足,连纵带跳,飞也似朝西方林莽中奔去。

虎儿初下崖时,原想将那株异草在崖下择一地方种上,心中又惦着寻找康、连二猱,这一忙,没顾得种,也没放下,仍旧拿在手上。骑着豹,一路穿山过涧,飞越险阻。走有个把时辰,见前面现出一条山峡,两旁危崖高耸,藤荫蔽日。峡中还有浅水流出。奔湍激石,音甚幽越。看去阴森森的,竟是一个从来未到过的所在。那豹行近峡口涧边,忽然停住,低头不住闻嗅。虎儿知它寻嗅猿、虎和康、连二猱的气息,便由它去。那豹绕着峡外崖壁来回走了数十步,好似崖高无路,露出为难神气。未后,又转身去寻路,正经峡口,倏地峡内一阵山风吹来。那豹昂首迎风一嗅了一下,猛地一侧身,纵过峡口一条丈许宽的横涧,径踏着峡底浅水逆流而上。峡中山水出没无常,时浅时深。虎儿进时正当水浅之际,还齐不到豹腹。那吃山水冲落的石块,星罗棋布,散在峡底。豹行遇到水深之处,便踏着乱石飞纵过去。走了一阵,又迎着风头嗅了几嗅,不时停顿迟疑。

虎儿渐渐看出它意似畏怯,以为它怕寻到康、连二猱,拿它出气,便拍着豹颈喝道:

“你只管领我去,有我在,你怕它们则甚?”这一说不打紧,那豹索性停了下来,又望空嗅了几嗅,拨转身,回头要走。虎儿哪知这老豹已有灵性,迎风嗅味,觉出前面有险,知难而退。只道白在峡中走了十来里,溅了一身的水,临了却又往回走,没好气骂道:

“该打的蠢东西,我正心急,你却慢腾腾的。它们四个不在此,你驮我跑这些冤枉路,又不好好地走,把我周身都弄湿了。”那豹吃虎儿一喝骂,重又折转身子,缓步前行。

虎儿见它自从到了峡口便未吼叫,始终静悄悄地走着,时进时退,不知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又问道:“它们到底是在前边么?”豹点了点头,仍不作声。虎儿怒骂道:“蠢畜生,既这样,还不快走,适才又往回走则甚?”虎儿尽自催速,豹却不睬,走几步,嗅几步,一会又停了下来,徘徊迟疑。如非虎儿再三督饬,那意思,恨不得退回身才好。

虎儿骑兽出游已成习惯,起先并未想到下了豹涉水自行。后见豹行越迟,一赌气,纵将下来,大骂:“畜生,懒蛇一样。反正我身上都湿透了,你既不愿驮我去,我自己莫非不会走给你看?少时寻到它们,回去再收拾你。”越说越气,踢了那豹一脚。正要踏石迎波,飞身前行,刚一举步,身后衣襟忽被那豹一口咬住。虎儿力大,起得势猛,冷不防被豹一扯,哗的一声,将上身一件麻布短衣撕裂半边,人还差一点跌扑峡底,溅得满头满脸的水。近来虎儿身子逐日暴长,幼年衣服已不能穿。仅有这一身短衣裤,原是颜-的旧衣,行时不曾带去,虎儿移居时收拾衣物,将它携至山中,倒还穿着合身,更无二件,这一下被豹撕裂,不由气上加气,大骂:“畜生!”回身便要踢打。豹知他手脚厉害,吓得回身便逃。

虎儿因急于寻到猿、虎、康、连,见豹逃得飞快,不愿再挨时候,只得忍着暴怒,手拿着花,纵跃前行。进约半里,峡道忽然弯转。顺峡径刚往左一拐,前面奇景豁然呈露。正眺望欲进间,倏地眼前白影一闪,连眼带嘴,忽吃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塞了个密不透风,同时身子也被一条东西拦腰卷住,凭空往上提起,不一会,便带了他跑起来,只听耳际风生,迅速已极。虎儿自幼与神虎、灵猿在山中厮混,嗅觉很灵。先因事起仓猝,心中慌急,不住拼命挣扎。嗣觉对方力量绝大,自己身、首像被铁箍着一般,挣扎简直无效,刚一松劲,便觉出那毛手气息极熟。只苦干口被塞紧,做声不得。正想出其不意,设法脱身,脚忽沾地。头上毛手去处,睛前一亮,正是白猿在侧。虎儿喜怒交集,跳脚大嚷道:“白哥哥,你找着康康、连连了吗?我被那老豹儿该死的蠢畜生气苦了,你还要这样怄我玩。”

白猿等他嚷完,嘻着满口银牙笑道:“我就知你见我要高声乱说,才这样做的。你先莫乱,听我细说。你去的地方,正离那妖入巢穴不远,幸而正当午时,他在打坐,如被察觉,你也休想活命。我同黑虎为救康、连二猱,老早来此,用了多少心机,俱都不敢现身近前。后来遥望了些时无法,黑虎便去山北寻找你恩师当年好友清波上人求救去了。我正隐藏峡谷老藤中想主意,并等它请人来,远远听见你在喊骂,忙迎上去。那老豹闻着了我们的气味,想又闻出妖人邪味,知道不妙,想阻你前进,它原是好意,你却将它赶走。我知道你见了我必定高喊,早想提你上来,偏生地势不好,一动手便会被你看见。又跟你在上面走了几步,才伸手下来,将你提到此地。如今康康、连连,已被乌柏山岩洞中妖人捉去,今天晚间就要送命了。”

虎儿闻言,大惊道:“康康、连连是我心爱之物,怎舍得它死?你说那妖人现在哪里?快些领我去,把他杀死,不是就好救它两个了吗?”白猿道:“你倒说得容易。那妖人会使邪法,我们一伸手,稍微惊动他,他只需将手一动,我们便中迷倒地,由他杀害。除非清波上人肯来,我们简直近他不得。”

虎儿忽然失惊道:“都是你不先说一句,就把我抱来,吓了我一跳,又把我一株心爱的草花丢了。”白猿笑道:“在自你前世有半仙之分,一转世,小孩子终是小孩子。

康康、连连将来是你膀臂,现在正话没说完,什么花也值这般稀罕?说出样儿,我明天给你采,要多少有多少。”虎儿说:“你给我崖上下种的花也多了,这花却是头一回见,真好看极了。也不知它两个哪里采的。可惜有毒,不好闻它。”白猿惊问:“你说的可是昨晚康康。连连拿来迷我的异草?你今日闻了么?”虎儿答道:“正是那草花。我因昨晚回洞时,你说康康用迷魂毒草迷你,你不留神闻了花香晕倒,当时我要睡,也没细看。今早见那花真好看,根也还在。想起你的话,没敢闻,打算种在崖下。忙着骑豹找你们,无心拿着,路上没舍得丢。适才你往上提我,一着急,举拳打你,随手甩落了。

嘴也被你捂住,干着急,喊不出来。”还要往下说时,白猿忙止住他。

白猿微一寻思,面带喜容道:“我正想清波上人白云封洞已数十年,未必肯管我们的事。适才只顾着急,没想到此花用处。如今被你提醒、只要此花能重寻到,妖人这一打坐,要到日落黄昏才完。此花昨晚连我闻了还昏迷呢,只须轻轻到他身前向鼻孔一擦,纵然惊醒,也昏迷过去,就不怕他了。”虎儿闻言,喜得乱蹦。忙叫:“我们快到原地方找去。”白猿先要独往下手,以免虎儿涉险,虎儿不允。后来白猿又想了想,先商量好下手之策,再三叮嘱:“事要机密神速,不可大意。妖道虽在打坐,稍有声息,仍会惊醒,便难免祸。”虎儿应了,仍由白猿抱了他,攀援纵跃,上下于危壁峭崖之间,一会到了原处。那花从虎儿手中落下时,并未坠入峡底,恰巧绊住在壁间藤蔓之上。白猿持花向前,俟将妖人迷倒,再行近身。

虎儿经了白猿指点,才看出那妖人打坐之处。原来一过峡湾,左半边崖壁中间大半截便向里平塌下去,形如一个横立着没有盖的长方匣子,其大约有百亩,平地面上大小怪石森列,宛如剑戟,高低不一。离虎儿藏身的峡湾约有四五十丈,是匣最中心处。每一根石剑尖上,都有一朵碧绿明亮的碗大星花,照得三面石壁都成翠色。妖人打坐在数十根怪石中间的石榻上。因为装束奇诡,非僧非道,衣服又是绿色,星光照处,通体一碧。身子又被怪石挡住,只现出半边侧影,乍看时很难辨认。这时各怪石尖上的星光时暗时明,闪耀不定。

自猿手持草花,蹑足潜踪,掩掩藏藏地往妖人身旁走近。不时回首朝虎儿打手势,叫他不要出声妄动。行止甚是谨慎。一会掩到那百十根有星光的怪石下面,便停步迟疑起来。虎儿性暴,先见白猿动作迟缓,迥非平日矫捷神速之状,已是发急、又见它这般光景,越发忍耐不住。他自从出生,几曾遇见过大敌。心想:“我道这恶人有甚了得,原来是这样一个怪人,怕他怎的?”因白猿先后叮嘱示意,虽没出声呼唤,人却从藤蔓中现身,轻轻纵落,跟踪上前。

白猿原是看出妖人身侧事先设有防范,不敢造次,意欲审视好了行事,聚精会神向前探索门户。偶一回首,见虎儿不听招呼,跟踪走来,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恐将怪人惊醒,必陷罗网,连忙摇手禁止,示意躲向石后隐身之处。虎儿偏不肯,一面用手势回答,一面脚底益发加速往前跑去。白猿知虎儿心性,此时如果回身强阻,必然出声怪叫无疑,只好咬牙切齿,做出痛恨忧急神气。虎儿仍是不听。白猿一着急,猛地灵机一动,刚将主意想好,虎儿已从地上抓起一根茶杯粗细,二尺长短的断石笋,当做兵器奔来。

不料脚底一不小心,踢起一块碎石,无巧不巧,正落在一根上有星光的怪石柱上,当的一声,发为巨响,空穴传声,震得涧壑起了回音,半晌不停。这一来,那还不将妖人惊醒,妖人眼睛睁开,看见对面奔来一个有根基的童子,不由心花怒放,一声狞笑,便下位走将出来,双方恰好迎个正着。

虎儿见那妖人生得又高又瘦,脸色碧绿,鹰鼻拱起,两颧高耸,下面一蓬连鬓络腮胡子,隐隐露出一张阔口,两根翘出唇外的獠牙。圆眼白多仁少,两粒豆般大的黄瞳仁滴溜乱转,闪闪放光。笑声凄厉,和枭鸟夜呜相似,从百十根放光怪石林内缓步往外走来。真个相貌狰狞,丑恶非常。

虎儿因二猱失陷,痛恨妖人已极。原以为既然他是在闭目坐睡,冲上前去,一下即可打倒,不必像白猿那般费事。及至将妖人惊醒,见了这等丑形怪状,心里一纳闷,不由止住脚步,呆呆地望着,反倒忘了当时动手。等到妖人走近,一望前侧面怪石旁站定的白猿不在,这才想起前事。喝问道:“你就是把我康康、连连捉去关住,今晚要害死它两个的妖怪么?快给我放出来,我不打死你;要是不放,我就要打死你了。”那妖人闻言又是一声狞笑,慢腾腾从袍袖中伸出一双精瘦细长,与枯骨相似,带着半尺多长指甲的怪手,向虎儿作势抓来。虎儿见状,笑骂道:“你这有气无力的妖怪,还想和我打么,我这块石头你接得住便算你赢。”嘴里说着,手中石笋早朝妖人当胸掷去。妖人看见石到,也不往旁躲闪,径伸手指一弹,那块数十斤重,数百斤力量的石笋,竟如弹丸一般抛起,从虎儿头上飞过,坠落涧中去了。

虎儿满以为自己两膀神力,妖人行动又迟缓,这石笋一发出去,必将他打倒。不料妖人力气比自己似要大得多,一弹指间石便飞出;哪知是妖法禁制作用。知道不妙,骂声:“该死的妖怪!”纵身上前,举拳便打。妖人一身邪术,虎儿全仗天生神力,自敌不过。也是妖人欺虎儿是个幼童,送上门的买卖,轻敌太甚,以为自己手长,举手便抓。

虎儿身刚纵起,一拳打向妖人脸上。见妖人举手来抓,猛想起他手力比自己还大,不可被他抓住,仗着动作神速,未容抓到,倏地双手一收,身子往后一个倒仰,两只铁腿双双踹向妖道胸腹之间,借劲使劲一登,倒纵出去。妖人原以为虎儿身已悬空,只须双手往上一合,便可拦腰抓住,捉个清醒的好问话。不料却中了虎儿的道儿,一下踹了个结实。骤出不备,胸腹问如被巨大铁杵猛击了一下,痛得内腑震动,头脑昏黑,如非有多年苦修之功,几乎伤重身死。当时急怒攻心,忙一定神,将手一摸胸腹,先用禁法止痛。

然后行使妖法,朝着虎儿将手一扬。

虎几倒身纵起,双脚落地。见妖人身子晃了几晃,几乎跌倒,知已受伤不轻,甚是高兴。正在得意,还想再来,作势将起,忽见妖人手一扬,自己便不由自主地朝前扑去。

眼看妖人缩颈躬身,张开两臂,狞目诡笑,聚精会神,做出欲抓之势迎了上来,无奈身子似被大力吸住,转瞬就要被他抓住。正在惶急,倏地从妖人身后大石笋旁,飞也似射出一条白影,只一晃间,妖人立时晕倒,昏迷不醒,自己也跟着跌落在妖人手旁,言动不得;

原来白猿见妖人惊醒,便知虎儿无有幸理。自己不退,也是白白饶上一命,反不如见机藏起:还可设法解救虎儿。不等妖人开目,一闻石响,先己隐过一旁。加上虎儿不该遭害,小孩子心性,只顾看妖人生得异样,临危不进,未入埋伏。这又是个下三门的妖人,道行尚浅。因见来人只是璞玉浑金,未有师承,只当路过误入,把事情看得太易,没想到还有一个厉害同伴潜伺在侧,一心打算吸取他的真灵。偏生虎儿仙根深厚,多服灵药,人虽中迷扑来,本身灵元却未摇动。妖人见状惊奇,只顾全神贯注到前面幼童身上,不料祸发瞬息。白猿见他被虎儿用脚踢伤,已看出其能为有限,当下出伏来斗,便减了三分畏惧。再一看妖人当时便行法害人,辣手下得太快,迟必无救,一时情急,便不顾危险,如良鹰搏兔,乘隙出击,用手中迷魂异草径向妖人鼻间一按。妖人闻得异香。

知中暗算,欲行法解救,已是无及,立即昏迷过去。白猿恐时久生变,妖人一倒地,先用异草将他鼻子塞满,以防回醒。然后一找妖人身旁,从腰间搜出一把碧光荧荧的小匕首,刺向妖人胸前,只一下,便腹破肠流,结果了性命。

虎儿倒在地上,看得清楚,心里也明白,只是不能言动。直到妖人死后,过有半盏茶时,才缓醒过来,跳起身,气得踢了妖人好几脚。拉了白猿,便要去寻康、连二猱。

白猿正对着那百十根上有星光的怪石林中端详,闻言答道:“都是你不听话,险些被妖人将你害死。你当事情就这容易吗?适才多亏你还没有闯进这里头么,要不的话,除非清波上人当时赶到,连我也救不了你。它两个就在石林那边岩洞中绑吊着,过去非穿行石林不可。妖人已死,不知怎的,石上星光并不熄灭,只不过无人主持,光稍呆些,不似先前闪动罢了。妖法想必未解,一进去,定又遭殃。最好等清波上人到来,破了妖法,再行穿过。你若性急,宁可回走原路,翻上崖顶,由我背着你绕行后山,再抄到那边去,虽远几十里路,却免得中了道儿。”

虎儿见石林内无甚动静,急于寻到康、连二猱,又因妖人已死,哪里肯信。力说:

“这些石头都不甚高,白哥哥你怕受害,何不带我纵了过去,也省走许多的路?”白猿怒道:“你年轻,懂得什么?如若不信,你站远些,待我来试给你看看。”说罢,将虎儿拦远了些,就地下提起妖人尸首,对准石林空隙,往妖人生前打坐处掷去。说时迟,那时快,妖人尸首刚一掷入,每根怪石尖上的星光忽然爆散开来,一阵阴风起处,碧焰中似有数十百个恶鬼现出半截身形,各从石尖上伸下一条长臂,将妖人尸首抓住。就在互相争扯之间,地下又冒起一团浓烟,连那百十根怪石和妖人尸首一齐裹住。一会工夫,邪烟散尽,恶鬼全隐,石上星光复明。再看妖人尸首,俱是一条条黑影,像绳索一般绑了个紧。

白猿吐了吐舌头,说道:“你看见了没有?石林里面除妖法埋伏外,暗中还藏有邪教中练就的法宝呢。这时行法的妖人已死。尚且这般厉害,你看行得过去么?”虎儿虽然胆大,鬼魅妖物却是初见,这才有了畏心。正要拉了白猿由回路上崖绕到后山过去,忽听远远传来一声虎啸,正是神虎到来。白猿喜道:“你且莫忙,这定是它将你清波师叔请得来了,不然它不会叫的。他们来的快,没等我们绕到他们就先到了,忙它怎的?”

言还未了,接连又是两声虎啸。虎儿听未后一声已达崖顶,却不见人、虎下来。白猿听出来意,似还未知妖人已死,在崖上怒吼诱敌,心中奇怪,立即长啸相应。虎儿也跟着乱喊。两边应和,没有几声,一团黑影忽自来路崖口飞将下来。虎儿定睛一看,正是神虎,背上还驮着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孩,一露面便喝问:“妖道现在何处,快领我杀他去。”白猿不等说完,便已上前拜倒。小孩也跳下虎来。

虎儿见那小孩生得还没有自己雄伟。一个拳头般大的头,前发齐额,后发披肩,又黄又密。两道浓眉几乎连成一字,紧压着眉底下一双三角怪眼,闪闪放光。两颧高凸,鼻梁却塌了下去,露出一双朝天的大鼻孔。尖嘴缩腮,暴牙外露,两只兔耳贴肉倒立。

上身穿着一件黄葛莲花云肩,下穿白麻短裤,赤腿芒鞋,背插双剑。举动跳跳蹦蹦,活似一个猴子。白猿对他礼数恭敬,却是平生仅见,心想:“这样一个猴头猴脑,比小童不如的丑小孩,难道说就是清波上人不成?”

虎儿正在有些气不服,白猿已用兽语要虎儿上前拜见,说那孩子是清波上人爱徒,叫虎儿称他作师兄,并向他述说经过,请他行法将妖人妖法破去,以便救出康、连二猱。

也是合该虎儿结一同道好友,为异日之助。那小孩天生古怪性情,最重恩怨,此时一生嫌隙,异日便难和好。虎儿先本看他不起,及听白猿一说,忽然触动灵机。暗忖:“那妖人看去也不甚打眼,怎会敌他不过?白哥哥从没说错,还是听他话好。现在石林过不去,正好看看他的本领再说。他又不是对头,和他斗啥子?”想到这里,便学白猿的样,也跑上前跪倒,喊了一声:“师兄!”

那小孩本不通兽语,见前面没有妖阵,并无妖人出战。知道虎儿必是师父所说那孩子,见他那般生相,先甚喜爱。只奇怪白猿尚知礼数,他听完自己问活并不回答,却睁着一双大眼朝自己上下打量,颇有轻视神色。正在气忿,欲待发作,忽见白猿朝虎儿叫了几声,虎儿便走过来跪倒,口称师兄。这才看出他能通兽语,先是不知自己来历,所以发呆,并非轻视,益发心喜。连忙拉起说道:“师弟,你今生姓颜么?莫多礼,我承师父教养才十三年,论起来,你前生还是我的师兄呢。”

虎儿哪有心肠听这个,便叫道:“师兄,你来得大好了。妖人已被我白哥哥杀死,偏生石林里有好些恶鬼和怪烟子捉人,我们都不敢过去。我的康康、连连被妖人绑吊在那边石洞里面,师兄快些想个法儿,代我救出它两个来,我给你叩头呢。”那小孩闻言,才知妖人已死。又见虎儿着急神气,便笑道:“我背了师父偷偷跑来,还当妖道活着呢。

难怪师父说你一会便能脱险。这点小事有甚打紧,你们随我来。”随说,拉了虎儿,走向怪石林前,见妖人尸横地上,满地鲜血,不禁诧道:“这妖人听师父说,是邪教中最下等的披麻教。道行深的,死后尚能还魂。怎他六阳魁首并未斩裂,只破了他肚皮,就人事不知呢?”白猿闻言,知自己一时疏忽,未斩妖人首级,如非给他鼻中堵塞迷魂异草,几乎种下祸根。便叫虎儿将前事转述了一遍。

小孩道:“这就是了。这阵法只是他炼就的恶魂厉魄作怪,他座位前还暗张着九十六根阴索,破它容易。”说罢,吩咐虎儿、猿、虎暂立林外。脚一点,纵人阵内。阴风起处,石尖上的百十恶鬼,又在碧光中出现,伸臂来攫,下面浓雾也同时升起。小孩早有防备,一入内便将双臂一摇,刷刷两声,两道白光,似长虹一般飞将出来,势如蛇惊龙舞,飞向妖光邪雾之中。白光到处,只听鬼声凄厉,雾散烟消,顷刻工夫,星光全灭,恶鬼化为残烟,随风四散。虎儿见状,正喜得乱蹦,忽又听一声断喝,白光敛处,小孩伸手相招。再看地下妖人,业已从头至股斩为两半。

虎儿万想不到小孩有如此大的本领,不禁又是钦羡,又是佩服。忙跑进去拉着小孩的手,满口师兄喊个不住。当下由白猿领路,穿过那百十根怪石林,沿壁而行。走约半里,才见壁凹中现一小洞,高仅丈许,洞外石门紧闭,侧耳遥闻二猱在洞内呼救之声。

小孩放出剑光,向石门一扫,门便开裂。人、猿、虎一同入内,深入几及三重,方到二猱被困的一间石室外面。

白猿在路上又教虎儿问小孩的姓名。才知清波上人自从归隐虔修,久不出洞。十三年前,忽然一日心动,想往滇黔一带游散,就便在莽苍山采些灵药回来炼丹。行经思明山中,忽见一个健足山女,用红锦包着一个东西,飞也似往左侧山谷中奔去。南疆之中原多毒岚恶瘴,尤以凌晨、傍晚为甚。毒雾氖氢,浮光红彩笼罩山凹沼泽之间,聚而不散。常人一不小心为瘴毒所中,重则毒发,当时身死;轻亦周身浮肿,久治难痊。无论是汉人、山人,望见它,没有不躲避的。清波上人见这时天方见曙,谷中瘴气正浓,那山女却往谷中飞跑,好似不知死活一般,心中奇怪。忙一纵遁光,飞向谷口,挡住山女去路,喝道:“里面瘴气正浓,看你也是本地人,难道就不知厉害么?”那山女遇人拦路,忙回头往身后看了看,一言不答,仍往前闯。清波上人见她不应,左闪右避,一味想闯过去,面上神色甚是张皇,料知有事,越发不放。山女乱闯了几次无效,急得脸涨通红,低声哀恳道:“道爷,你行个好,这事关系大着呢,我死当得甚紧,快些放我过去吧,要被他家的人看见,我主仆的命都没有了。”

清波上人先见山女资禀不俗,手脚矫健,似曾练过武艺,已觉少见。再一听口音,竟是土装的汉女,语气中含有冤抑,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便好言安慰道:“你且莫急。

我非歹人,你只要把事情说将出来,天大的事我都担当,如何?”女子哪里肯信,口中哀恳放行,仍是乘隙就往前走。又相持了一阵,清波上人一面拦她前进,一面仔细端详她两手紧持的锦袱。见包的是一个圆球般的东西,隐隐在动,微闻血腥气味,疑似人头,又有些不类。便指问道:“你红锦包中何物?如说出来,也许放你走。”女子回顾墟烟渐起,朝阳已升,道人力大身灵,实强不过,低头一寻思,又对道人细看了看,叹口气说道:“道爷,你不该拦我去路。如今人都快起来了,我也赶不回去了。反正是我主仆的性命。就对你说,看道爷有甚法子能救我们。”清波上人笑道:“你只管放心,遇着我,你主仆决死不了。”当下女子把清波上人引到谷侧山石后僻静之处详说经过。

原来,红锦包中是个怪胎,女子的主人姓涂,也是个少女。乃父病故于思明知府任上,除孤女琏珍外,尚有继妻朱氏,原是浙东名武师万里飞鹏朱英之女,曾有一身好武艺。涂知府娶朱女时,原因万里为官,道途险阻,床头人有些本领,诸多倚傍,谁知朱女天性淫荡。过了门,夫妻感情尚好,因为无子,对前室之女也颇相安,无事时,还常教琏珍和女婢菱菱武艺消遣,本来一家安乐无事。及至涂知府染病身死,正要扶棕归葬之际,不知怎的孽缘遇合,朱氏不耐孤裳,竟和涂知府所用官亲、前室内弟尤克家苟合起来。这一双狗男女先是支吾,不肯回籍。后来恋好情热,索性将涂知府多年积下的宦囊,在思明一个大寨墟中置了田产过活,不再提起归字。同时对于琏珍主仆也改了虐待,日常凌践,无所不至。

当时琏珍主仆才只十来岁。先因看不惯那些丑态,又心悬父骨,略形词色,挨了好些毒打。后来怵于积威,谨慎小心,去仰狗男女的鼻息,又被逼认仇作父,方得免祸。

主仆二人,相依为命。力弱知非仇人之敌,每日早夜背人习武。满心只想将武艺练成,合力将狗男女杀死,报了父仇,再行负骨逃转故乡。无奈朱氏家学渊源,本领高强,自从变节以后,已不传二人武艺。无师之承,除根基扎得牢固,身手矫健外,别无进境。

有一次菱菱冒着险,故樱朱氏之怒,等她打时,微一防御,以试能否。结果白挨了一顿好打,相差仍是大远。主仆二人在自背后痛哭。

二人正忍苦待时,无可如何,偏又祸从天降。朱氏淫妒成性,一晃数年,琏珍出落得十分美貌,本就防到奸夫染指。幸是尤克家素来怕她,不敢妄动,琏珍主仆也惧狼子野心,防闲周密,未生变故。也是合该魔难。这时,琏珍已积虑处心,将浮盾父骨起出,背人焚化,装在瓦坛之内,准备万一时至,下手后逃去。骨殖坛就藏在附近锦鸡谷内岩凹之中,常借采樵为名,去往谷中哭奠。朱氏年届狼虎之交,日常白昼宣淫,本就嫌她主仆碍眼,此举正合心意,还当她有心避开,这一层倒没去拘束。那谷中早晚瘴气极重,二人先颇畏避。日子一久,无心中发现一种灵草,不特可御瘴毒,中毒之后也可医治。

琏珍因父骨在彼,又爱谷中景物奇丽,轻易无人敢作深入,如有不幸,还可作为避祸藏身之所。那灵草凹谷中甚多,却无人知,二人各采了些,秘藏身旁备用。近一二年中,几乎无日不到。

祸发前半年,二人又去哭奠,因值忌辰,采了些山花供在灵前,痛哭了一阵。菱菱去捉山鸡来烤吃,前往谷底未归。琏珍一时神昏,便在崖凹大石上沉沉睡去。过有个把时辰,忽被狂风迅雷之声惊醒。睁眼一看,暴雨倾盆,狂风拔木,山洪怒泻,谷中都成了河,奔流夹着石沙滚滚流出,势如飞马,声势甚是吓人。菱菱阻雨,未曾归来。所幸岩凹颇深,雨打不到琏珍身上。正悬念菱菱之间,猛地震天价一个大霹雳,离身不远打将下来,雷声猛烈,震得人耳目昏眩。前面暗云低压中,似有一个尖嘴鸟翼,雷公般的怪物影子闪了一下,当时因为受震过甚,精神恍惚,觉着心里跳动了一下,也未怎样在意。迅雷之后,骤雨忽止。谷中地形原本有点往外溜斜,存不住水,雨一止,顷刻之间全都流尽。二女当下忙着回家,虽然归晚,朱氏知道阻雨,也未深问。琏珍饭后安歇,忽然腹中隐隐作痛,转侧了一夜。第二早起腹痛虽止,可是由此吞酸呕吐,不思饮食,患起冤孽病来。其实,此时琏珍如若告知朱氏,延医诊治,或者也能免祸。无如琏珍性情刚毅,认作雨中冒寒,没有和朱氏说。

一晃数日,琏珍的病渐好,饮食也复了原。只是腰围渐大,身子总软软的。主仆二人均不知是甚缘故,正疑虑间,偏巧这日狗男女约好去赶山人墟集,行前,尤克家忽患头风,不能同往。朱氏因要往墟集中购办一些待用的物品,又带了两名长随相随,任尤克家在家养病。朱氏去时,琏珍主仆正在谷中闲游,不曾在家。等游倦归来,琏珍不知奸夫因病独留,偶往朱氏房内取针线,进房,才看见床上躺着奸夫。正要退出房去,奸夫头风刚好一些,口渴思饮,正要唤人取茶,见琏珍入内,便唤她取。琏珍本来恨他切骨,无奈心怯淫威,恐怕他在朱氏面前使坏,不敢违拗。刚强忍奇忿,将茶端过,放向奸夫床边,恰值朱氏回转,行至院内,闻得奸夫语声,三不知蜇了进来。朱氏夭性多疑,因琏珍素日不特不和奸夫相近,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今日竟会背了人给他取茶,虽没看出有甚举动,总觉情形可疑。当时强压着满腔酸眼没有发作,却恶狠狠瞪了奸夫一眼。

琏珍见朱氏轻悄悄掩了进来,本就有些吃惊,喊了一声:“娘。”没听答应。偷觑神色不善,益知不妙,忙即避了出来。

朱氏何等留神,见琏珍脸色不定,越猜是情弊显然。琏珍一出门,便按住奸夫查究根底。尤克家原也冤枉,急得赌神罚咒,叫了无数声的撞天屈,后来,朱氏又查问二女回家的时刻,经了好夫种种解释,兀自不肯深信。除留神观察外,又故意出门躲避,放奸夫一人在家,然后拿出当年本领,暗中回来,伏身屋上,准备拿着真赃实犯再行算账。

二女机智,自看出朱氏生疑,无时无地不加小心。尤克家原本不敢妄动,这一来,也更兢兢业业。双方又是深仇,琏珍主仆避之惟恐不逞,哪里会再有同样的事儿发生。朱氏试探窥查了多次,始终无迹可寻,疑云渐解。原可无事。

谁知琏珍的肚皮大不争气,定要给她惹祸,一天比一天大将起来,简直像有了身孕一般。日久竟被朱氏看出,想起前事厂诬定与尤克家有好,定要将她置之死地。奸夫知道朱氏心毒,事若弄假成真,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极力苦辩,力说无染,恶咒赌了千万。

朱氏哪里肯信,把琏珍主仆唤来,拷间了数次。二女身受奇冤,有关名节的事,宁被打死,也不肯招认。朱氏认是强词抵赖,便命人去请墟上的走方郎中,来诊断是孕不是。

总算琏珍有救,尤克家料知朱氏有此一着,早暗中用银子买通好了郎中,到来做张做智了一阵,说是大腹臌,并非有喜。朱氏闻言,恶阵仗方始缓和了些。但又屡次声言,且等到了日期再看。如若是肢症,自然生不下来;如若足月生了,莫说两个贱人休想再活,连奸夫也决不轻饶。

琏珍主仆俱是幼女,以为自身清白,好端端怎会有孕?医生说是膨症,定然不差。

想医,朱氏不许,恐二女使了手脚,存心要观察个水落石出。不特不准医治,还时常向墟集中查问,以防暗中就医,将胎打去。琏珍见她禁医,好在除腹大外别无痛楚,也就置之不理。

又过有半年多光景,朱氏默察她肚子近三四月来不曾再大,孕期早过,不见分娩,己觉果然是臌非孕,以前冤枉了她。不料这一天晚问琏珍忽然腹中作痛,一阵紧似一阵,水下甚多,完全舆平日耳闻妇人临产情形相似,琏珍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朱氏以前又说过那些狠话,被她害死还是小事,一则父仇未报,二则冤枉死了还留下一个污名。连气带急,又负着万分痛楚,还不敢哭出声音,以防警觉狗男女,只管抱着被角,蒙了头吞声饮位,哭了个死去活来好几次。菱菱在旁也急得眼含痛泪,心如刀割,只恨自己替她不来。后见情形越来越像,无可奈何,只得照着平时耳闻,勉强偷偷准备好了剪刀,盆水等必用之物。好容易挨到亥子之交,琏珍腹中一阵奇痛之后,猛觉下体胀裂,疼如刀割,一个支持不住,疼晕过去。菱菱早脱了她的中衣准备,一见琏珍闭过气去,忙过去掐着人中,轻声呼唤,忽听琏珍哎呀了一声。菱菱听她大叫,心里一惊,刚伸开手掌去捂她嘴,猛一眼瞥见琏珍两条玉腿伸张处,血水横流,产门已开,露出小半个红里透白的圆球一般的东西,比西瓜小不了多少,紧挤产门,似要脱颖而出。先还当是胎儿的头,惊慌骇乱中,手托琏珍玉股,才说得一句:“小姐,再使点气力就下来了。”那胎皮微一动弹之间,猛然噗地一声,连脐带滚将出来,血水如泉,溅得到处都是。菱菱慌不迭地将脐带如法剪了,凑向枕边,问了声:“小姐,怎样?”琏珍呻吟着说道:“下边有点麻,比适才好得多了。你快想法丢了吧。”

菱菱闻言,略为放心。因知小姐和自己行止坐卧寸步不离,不夫而孕定是怪物。因一心惦着病人,虽仿佛觉着生的不似小孩,并未及于细看。这时才想起天刚半夜,正可灭迹。忙又到琏珍脚边一看,那怪胎果然无头无脚,只是一个圆肉球,好似比初生时已长大有一倍光景。菱菱心中又气又愤,随手取了一片旧红锦,低声指骂道:“该死的冤孽!你害我苦命主仆做啥子?”随说随包,无意中,指头把怪胎戳了一下,那胎竟有知觉,倏地蹦了起来。菱菱忙用手去按,力猛了些,哧的一声,肉球忽然绽裂一个小孔,孔里面伸出一只鸟爪一般的乌黑小手,四外乱抓,仿佛包中怪物就要裂皮而出。吓得菱菱心慌意乱,连忙包好。琏珍闻声,又问怎样了。菱菱哪敢和她实说,便道:“小姐放心,你生的不是胎儿,是块血团,恐淫妇早起见了又是祸事,趁他们睡熟,天方半夜,我收拾了。你明早用了棉花包垫在肚上,仍装大肚,强挣起床,当着淫妇,装作腹痛,大解回来把棉包去掉,说解了些脏东西,膨病忽然好了。连夜将这东西往谷中涧底一扔,便无事了。”琏珍点了点头。

菱菱虽然精干,身是少女,几曾服侍过月子。血迹又多,心虑忧危,越发手忙脚乱。

等到收拾清楚,又给琏珍揩洗干净,才将秽被等藏过,拿了包中怪胎往锦鸡谷跑去。

二女也是少不更事,情急之间没有细想,只欲灭迹了事,却不想寻常妇人产后,污血往往经旬逾月才能止住,琏珍是个未婚少女,生的又是怪胎,下血更多,岂是一揩洗便可干净的?再者,产后身子何等虚弱,怎能行动自如?朱氏狼虎之年,已成老狯,哪会瞒得过去?当晚如果实话实说,一发动便去唤醒淫妇,以表无私,或是生后唤其看视,朱氏原意,即使琏珍真个与人通奸有孕,只要与她奸夫无染,也无关紧要,如见是个怪胎,更去疑心,至多不过骂上几句而已。这一来,灭迹不成,反倒弄巧成拙。如非胎儿仙缘前定,琏珍主仆该当难满,菱菱弃胎之时巧遇清波上人,几乎又惹下杀身之祸。

菱菱这里刚把一切经过与满腹奇冤说完,便问:“道爷怎生救我主仆?”清波上人偶然侧耳一听,喊声:“不好!快随我救你主人去。”说罢,伸手提着菱菱衣领,喝了一声:“疾!”便已破空飞起。

菱菱人本聪慧,先因去路被道人阻住,不说明原因决不放过,又见其气度不凡,和画上的神仙一般,又有天大的祸他都担承的话,一时触动灵机,忍着气忿,把实情说出。

虽望道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是朱氏勇武绝伦,除了道人真是神仙中人;决非敌手,心中只管希冀,并未敢信。不料一席话刚刚说完,道人便提了自己衣领,光华闪处,凌空而起。知道遇见神仙垂救,喜出望外,连害怕也都忘了。

菱菱目视下方山石林木,一排排,一堆堆,疾如骇浪惊涛,从脚底下往后卷去,不到半盏茶时,家门已然在望。迎面天风又急又劲,连向侧面透气都觉艰难,哪里张得开口。心恐道人初来,认不得门户,正发急间,前望家门越近,晃眼工夫,身子忽如弹丸飞坠,直往镇上人家中落去。惊骇昏眩中,也没看清楚是否到家。脚才点地,便闻琏珍悲泣与朱氏怒骂之声。心刚一跳,道人已是松手。勉强定神一看,正落在琏珍卧房外面天井之中。道人恰似来过的熟人一样,一放手,便向琏珍房内走去。

这时菱菱救主情急,便不暇再计别的,见房外悬有朱氏旧日用的一枝铁杖,放了手中锦包怪胎,随手抄起,忙跟着进房。一看,琏珍伏卧床上,身子缩在被窝里面,虽在悲泣,脸上却带着惊诧之容。菱菱见状痛心,脚底一点劲,从道人身旁擦过,往床上纵去。刚要慰问打伤没有,琏珍含着痛泪,朝外一使眼色,菱菱才想起朱氏怒骂正烈。往前一看,朱氏手持皮鞭,站离床前约有七八尺远近,凶神恶煞一般,手指琏珍,扬鞭恶署,骂得铁青一张脸皮,却不打将过来。道人就立在她身后,也似没有觉察。好夫尤克家已打得青一条,紫一条,满头满脸都是伤痕。菱菱心中好生惊讶,暗忖:“奸夫实未敢勾引琏珍,朱氏恋好之情极热,就算多疑,何致没先拷问明白,就下毒手,将奸夫打得这样?”

菱菱寻思未已,朱氏在急怒之中,急然发现菱菱从外奔回,纵向床上,手里还拿着一枝铁杖。知她护卫主人,意欲相抗,不禁怒上加怒,口中大骂:“该万死的小贱人!

你将私娃藏到哪里去了?”随骂,纵身上前,扬鞭就向菱菱头上打去。菱菱一则准备拼死,二则有了仗恃,忙喊:“神仙快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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