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集的天刚蒙蒙亮,柴油发电机就歇了。
村里鸡鸣犬吠的声音稀稀拉拉响起来,掺着伤兵们压抑的咳嗽和呻吟。
空气里有股潮湿的土腥味,混着隔夜消毒水没散干净的那点子刺鼻。
裴欢醒得早。
其实根本没怎么睡踏实,脑子里那根弦一直绷着,身上那件从伤员那儿匀来的粗布外套又硬又凉。
她轻手轻脚爬起来,先去了趟医疗所。
值夜的孙兆安顶着两个黑眼圈,哑着嗓子说夜里走了两个,救回来三个。
数字冷冰冰的,听得人心里发沉。
她没多说什么,给几个重点伤员换了药,又去看小石头。
年轻人还昏睡着,但呼吸稳了,脸上那层死灰气淡了不少。
裴欢摸了摸他额头,温度正常。她悄悄从系统里兑了支营养剂(积分-80),混在水里一点点给他喂下去。
【当前总积分:3550。】
做完这些,她才转向陈瑾那屋。门口守夜的亲卫靠着墙打盹,听到脚步声立刻警觉地睁眼,见是她,松了口气,低声道:“裴医生,九爷后半夜烧退了点儿,刚睡下不久。”
裴欢点点头,放轻动作推门进去。
屋里光线晦暗,陈瑾侧躺着,一条胳膊搭在额头上。
被子只盖到腰,腿上伤口包扎的地方鼓起来一块。
伤病在身,他睡得也不沉,眉头微微拧着,嘴唇还是没什么血色,但呼吸不像昨天那样又急又烫。
裴欢在床边站了片刻,伸手想探他额头,半途又停住了。
她转而检查了一下床边矮凳上放着的水壶和药。
她昨晚临睡前又留了两片消炎药,叮嘱他半夜如果难受就吃。药片少了一片,水壶也空了大半。
还行,知道听话。
她正打算悄声退出去,陈瑾眼皮动了动,睁开了。
眼神起初有点涣散,随即迅速聚焦,直直地落在她脸上。
“吵醒你了?”裴欢低声问。
陈瑾摇摇头,撑着床想坐起来,不觉牵动了腿,闷哼一声。
裴欢立刻上前扶了一把,在他背后垫了个卷起来的薄褥子。
“什么时候走?”他嗓子哑得厉害,接过裴欢递来的水,喝了两口。
“王振说车子上午能到,午饭前后出发。”
裴欢看着他喝水,“你感觉怎么样?能撑住吗?”
陈瑾放下水壶,活动了一下那条伤腿,眉头蹙紧又松开:“死不了。路上颠簸难免,忍忍就行。”
他抬眼,“齐钰天亮前去发报了,按我们昨晚商量的,老闸口有个叫阿炳的线人,消息会通过他放出去。那人嘴碎贪财,但跟周文斌那边也有点七拐八绕的关系,由他传话,最不容易惹疑心。”
裴欢“嗯”了一声。
阿炳这个人,陈瑾昨晚简单提过,是码头上的老油子,三教九流都熟,专门倒卖消息牵线搭桥,给钱就办事,信誉谈不上,但懂得保命,不该问的从不深究。
用他来散布“陈九爷想脱手水路”的风声,确实最合适不过。
“见证人的人选,有想法了吗?”她问。
陈瑾沉吟片刻:“公共租界工部局里,有个叫亨特尔的英国理事,管一部分码头治安和货运登记。这人有点清高,看不起周文斌这种买办起家的,跟日本人也不怎么对付。但他喜欢附庸风雅,对古董字画有点痴迷,尤其喜欢收藏中国古医书……据说是因为他夫人有旧疾,久治不愈。”
裴欢立刻明白了。
依原主父亲裴景山当年在江南杏林的名声,拿他可能遗存的医书或秘方作噱头,邀请这位理事鉴赏,同时引他见证某场交易。
这诱饵一出,何愁几方势力不上钩。
只要这事成了,即便有人起疑也是后话了。
“医书或秘方,我来想办法。”裴欢说。
系统里或许能兑换一些符合时代背景、又足够有吸引力的中医古籍资料或药方,只要稍作修饰,就能成为合适的鱼饵。
陈瑾点了点头,没问细节,转而道:“回沪市后,你先住我法租界那套小公馆,明面上是我请的家庭医生,方便照应,也免得你原来那地方被人盯上。金墨会安排好。”
这是要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了。裴欢没有反对,这个时候分开住确实不明智。
“你自己呢?”她问,“‘重伤未愈、心灰意冷’的陈九爷,回沪市后打算怎么演?”
陈瑾扯了扯嘴角,语气尽是无奈:“躺床上,喝中药,见几个老部下叹叹气,再不小心让周文斌的人探到点口风。戏嘛,总得做足。”
两人又低声商量了些细节。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村里的动静也大了些。远处传来卡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王振小跑着过来敲门:“参谋长,裴医生,车到了!一共三辆卡车,护卫有一个排。”
该走了。
离开李家集没什么送别仪式。
重伤员被小心翼翼地抬上铺了稻草的卡车后厢,轻伤员和医护挤在另一辆。裴欢和陈瑾坐了最后一辆车的驾驶室旁边,这位置相对不那么颠簸。
车子发动,扬起一片尘土。
裴欢透过车窗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灰扑扑的村庄在晨雾里渐渐模糊,只剩下医疗所屋顶那面小小的红十字旗,还在视野里顽强地飘了一下,随即也看不见了。
路上起初还算平稳。
陈瑾闭目养神,但裴欢看得出来,每一次大的颠簸,他搭在腿上的手就会下意识地收紧。
她没说话,只是把水壶拧开,又递过去两片镇痛药。
陈瑾睁眼看了看,接过吞了。
车子开了约莫两个钟头,进入一片丘陵地带,路变得坑洼起来。忽然,前面领头的卡车猛地一个急刹,后面跟着的也纷纷停下。
“怎么回事?”陈瑾立刻睁眼,眼神锐利。
驾驶室的士兵探头出去看,随即回头报告:“参谋长,前面路中间横了棵倒了的树,像是新砍的!旁边林子里好像有动静!”
气氛瞬间绷紧。齐钰已经跳下车,打了个手势,护卫的士兵迅速散开,持枪警戒。
裴欢的心提了起来。又是伏击?周文斌的人动作这么快?
陈瑾按住她想开门的手:“待在车里。”
他自己推开车门,在齐钰的搀扶下下了车,拄着临时找来的木棍,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一段,观察情况。
路中间确实横着一棵不算太粗的树,断口新鲜。
林子静悄悄的,但那种寂静透着些不对劲。
就在这时,林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十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搀扶着、拖拽着,从树林边缘冒了出来。
里面有老人,有妇女,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
他们手里没武器,只有破包袱和缺了口的碗,眼神惊恐又带着乞求地望着车队。
是逃难的百姓。
看样子,是想拦车求助,又怕被当成土匪。
齐钰松了口气,但依旧没放松警惕,示意士兵保持戒备。陈瑾看着那群人,眉间是化不开的郁色。
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老汉,颤巍巍地走上前几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老总……行行好,给口吃的吧……孩子饿得哭都没力气了……我们是从北边逃过来的,村子被鬼子占了……”
他身后的人群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陈瑾沉默了几秒钟。
他扫了一眼自己这边车上的伤员和有限的物资,又看了看那些难民眼中绝望的希冀。
最后,他偏过头,对王振低声道:“把车上备用的干粮,分一半给他们。水也匀一些。”
“参谋长,那我们……”王振有些迟疑。
“照做。”陈瑾语气不容置疑,“动作快点。”
干粮是硬邦邦的杂面饼子和一点咸菜疙瘩,水也不多。
但分到那些难民手里时,几乎引发了小小的骚动,人们争抢着,囫囵往嘴里塞,噎得直瞪眼。
陈瑾没再多看,示意士兵把那棵树挪开。
难民们千恩万谢,自动让到了路边。
车队重新启动。经过那群难民时,裴欢透过车窗,看到那个老汉领着几个还能动的,朝着车队离开的方向,不停地作揖。
有个瘦得脱形的女人抱着个婴儿,婴儿不哭不闹,安静得可怕。
车子驶远,那片丘陵和那群难民都被抛在了后面。
驾驶室里一片沉默。过了好一会儿,陈瑾才闭着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裴欢说:“这世道……”
他没说完。但裴欢懂。
国破家亡,人命如草芥。
他们算计着阴谋复仇,更多的人只是在生死线上挣扎求一口吃食。
她转回头,看向前方蜿蜒的土路。
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能看到沪市轮廓模糊的影子,和更远处长江入海口那一片灰蒙蒙的水汽。
沪市,就要到了。
裴欢悄悄握紧了掌心。积分数字在脑海里安静地悬浮着。
【当前总积分:34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