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红木书桌后,周文斌正站起身,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
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保养得宜,面皮白净,一身质料考究的深灰色长衫,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着,透着商人的精明和算计。
“裴医生,百忙之中拨冗前来,周某真是荣幸之至。”
周文斌绕过书桌,伸出手。
裴欢没有去握那只手,只是将出诊箱换到左手,微微欠身:
“周老板客气了。病人在哪?”
她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平淡,保持着医生特有的专业。
周文斌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自然地收回,笑容不变:
“裴医生真是快人快语。病人……暂时不急。先请坐,喝杯茶,我们慢慢聊。”
他指了指书桌对面两张宽大的丝绒沙发。
裴欢依言坐下,将皮箱放在脚边。
立刻有穿着旗袍的丫鬟悄无声息地奉上茶点。
茶是上好的龙井,点心也做得小巧精致。
“听闻裴医生前不久,随陈九爷去了前线?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周文斌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状似随意地开口:
“陈九爷的伤势……可好些了?唉,真是天妒英才,当年何等威风的人物,如今……”
他叹息着摇头,眼神却偷偷打量着裴欢的反应。
裴欢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器温润的质感,面色丝毫未变:
“陈先生的伤势需要静养,恢复尚需时日。周老板今日请我来,想必不是为了探听旁人病情的吧?”
她一句话,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周文斌镜片后的眼睛闪了闪,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压低了些:
“裴医生果然是聪明人。既如此,周某也不绕弯子了。今日请裴医生来,确有病人需要诊治,不过……这病,有些特殊。”
“哦?”
“这位病人,身份敏感,不便露面。病症嘛……说是外伤旧疾,却更似心疾。”
周文斌意味深长地看着裴欢:
“忧思过重,郁结于心,又逢时局动荡,旧伤引动,缠绵难愈。寻常大夫,怕是看不出门道,更遑论对症下药了。周某思来想去,唯有裴医生这般,既精外科创伤,又曾在海外见识过新式疗法的大家,或能有妙手回春之术。”
他这话说得含糊,却又意有所指。
外伤旧疾可能暗指陈瑾,或泛指某种“创伤”,又提了“心疾”、“忧思”、“时局”,最后还捧了裴欢的新式疗法。
这几乎是在明示,他知道的比她预想的更多,所谓的“治病”,更像是一场谈判或交易。
裴欢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
她轻轻放下茶杯,瓷器与托盘相碰,发出细微清脆的声响。
“周老板过誉了。医者父母心,无论外伤内疾,心疾身病,总需望闻问切,见到病人,详加诊断,方能论治。若连病人都见不到……”
她抬起眼,清泠的目光直视周文斌:
“这病,恐怕就不是我能看的了。”
她以退为进,将皮球踢了回去。
想看我的底牌?
先把你藏着的病人亮出来。
周文斌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
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
“裴医生说得在理。”
他忽然又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阴鸷:
“不过,在请出病人之前,周某还有一事,想先与裴医生确认。”
他挥了挥手,侍立一旁的丫鬟立刻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陡然变得更加凝滞。
周文斌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子,推到裴欢面前的茶几上。
“听闻裴医生一直在找寻令尊遗物。周某不才,早年机缘巧合,确实得到过几页裴老先生的手稿。今日特带来,请裴医生……鉴别一二。”
裴欢的目光落在那个紫檀木盒上。
盒子做工精致,锁扣是黄铜的,擦得锃亮。
她的心微微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她伸出带着轻薄手套的手,打开了盒盖。
里面是几页泛黄的宣纸,纸质脆弱,边缘有些破损。
纸上是属于原主父亲裴景山的端正小楷,内容是关于某种罕见热病治疗的辩证思路和几味药剂的君臣佐使配伍。
笔迹和内容都做不得假,确实是原主父亲的手迹。
裴欢的指尖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她轻轻拿起一页,仔细看着,仿佛在辨认字迹和内容。
实际上,她在用系统进行快速扫描分析。
【扫描中……】
【纸张年代分析:符合。】
【墨迹成分分析:符合时代特征。】
【笔迹比对:与宿主记忆库中裴景山笔迹相似度98.7%。】
【内容分析:片段真实,属于未公开研究手札部分。】
是真的。周文斌没有用假货糊弄她。
这反而更糟。
这意味着他手里很可能真的掌握着更多裴家的东西,也意味着他为今天这场会面,做了相当充分的准备。
“确是家父笔迹。”
裴欢缓缓放下纸张,声音听不出情绪:
“周老板有心了。不知这几页手稿,周老板从何处得来?”
周文斌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承认,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又迅速掩去。
“说来惭愧,也是多年前,从一些……不太妥当的渠道收来的。当时只觉得是杏林前辈手泽,值得珍藏,却不知是裴医生家传之物。如今物归原主,也是应当。”
他话说得漂亮,却绝口不提具体来源。
“那周老板今日将此物拿出,是打算物归原主?”裴欢问。
周文斌笑了:
“裴医生是聪明人。这手稿,自然是可以归还的。不仅这几页,周某手中或许还有其他一些与裴家相关的小物件。甚至,关于当年裴家那场无妄之灾,周某这些年,也多少听到些风声,知道些不太一样的说法。”
他图穷匕见,终于亮出了真正的筹码:不止是遗物,还有真相。
裴欢垂下眼睫,似乎在权衡。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两人之间无声的角力在蔓延。
过了足足一分钟,裴欢才重新抬起眼。
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平静,仿佛刚才的波澜从未存在。
“那周老板的条件是什么?”
周文斌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意味:
“很简单。第一,请裴医生运用你的人脉和影响力,特别是在陈九爷那里的特殊关系,促成那条南边水路的顺利转让。”
“这对陈九爷是甩掉包袱,对周某是拓展生意,对裴医生你,则是拿回遗物和知晓真相的代价。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第二,”他盯着裴欢的眼睛,“我那位‘病人’,对裴医生在战地应用的某些高效救治手法和特殊药剂的来源,非常感兴趣。希望裴医生能不吝……分享一二。当然,绝不会让裴医生白白付出,报酬,绝对令人满意。”
第一个条件,坐实了陈瑾放出的诱饵,他要那条水路。
第二个条件,才是核心。
他,或者说他背后的人,真正想要的是裴欢超越时代的医疗知识和技术。
胃口不小。既要钱路,也要技术。
裴欢没有立刻回答。她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借此整理思绪。
她能感觉到自己领口那颗珍珠纽扣微微发热。
那是微型信号发射器处于待命状态的标志。陈瑾的人就在外面。
“周老板的病人,胃口很大。”
她放下茶杯,语气听不出喜怒:
“不过,空口白话,几张不知真伪的手稿,几句捕风捉影的真相,就想换取这么多。周老板是不是太看得起裴欢,也太小看陈九爷了?”
她的话软中带硬。
周文斌脸色微微一沉。
他显然没料到裴欢如此冷静难缠,在明显处于被动的情况下,还能反过来将他一军。
“裴医生,”他的声音冷了下来,“这里毕竟是法租界,但有些事情,未必是租界的规矩能完全护得住的。我拿出诚意,也希望裴医生……拿出诚意。”
话语里,威胁之意已不加掩饰。
裴欢却忽然轻轻笑了,那笑容淡得转瞬即逝,还带些嘲讽。
“周老板这是在吓唬我,欺我背后无人?”
她微微偏头,目光扫过书房紧闭的门窗:
“我既然敢一个人来,自然有来的底气。周老板不妨猜猜,此时此刻,这栋房子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如果八点半我还没走出去,或者这里面传出什么不该有的动静……你猜,第一个冲进来的会是谁?”
她的话如同冰锥,刺破了周文斌故作镇定的表象。
他的脸色彻底变了,眼神阴鸷地盯着裴欢,似乎在判断她话中的虚实。
裴欢从容地站起身,拎起脚边的出诊箱。
“周老板今晚并没有让裴欢看病的诚意。既然如此,裴欢告辞。”
她转身就要走,毫不拖泥带水。
“等等!”周文斌猛地站起来,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变调。
裴欢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周文斌深吸了几口气,似乎在极力平复情绪。
几秒钟后,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和缓:
“裴医生何必如此心急?既然是谈生意,总有讨价还价的过程。坐,坐下慢慢说。”
裴欢这才缓缓转过身,重新坐回沙发。
她将出诊箱放在膝上,手指搭在箱扣上,姿态从容,仿佛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从未发生。
“周老板想怎么谈?”她问,仿佛刚才率先发难的不是她。
周文斌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彻底收起了那套虚伪的客套和表面的威慑。
他坐回座位,摘下了金丝眼镜,捏了捏鼻梁,露出底下那双更显精明和疲惫的眼睛。
“明人不说暗话。”他沉声道,“水路转让,是底线。分享技术,可以谈方式。遗物,我可以先给你一部分作为定金。至于当年的真相……我可以给你指条路,关键的人证和物证在哪里。但拿到手,需要你自己想办法。”
这算是部分让步,但裴欢没有立刻答应。
她在脑中快速权衡。拿到部分遗物和线索,是实质性的进展。
水路转让是计划内用来钓大鱼的饵,可以答应,但过程必须可控。
而分享技术是最敏感的部分,必须模糊处理,绝不能泄露系统核心。
“技术分享,不可能。”
她斩钉截铁,语气不容置疑:“那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我在战地救回无数同袍性命的关键。周老板应该明白,有些东西,给出去,就等于把命交出去了。不过……”
她话锋一转:“如果贵方病人确有某些疑难杂症需要诊治,我可以以医生身份,提供有限的、针对性的医疗建议。仅限于建议,且需在绝对安全和保密的环境下进行。这是我的底线。”
说罢,她给出了一个替代方案:以“诊疗建议”代替“技术分享”,将范围缩小,主动权仍握在自己手里。
留够余地,他们才能蹦哒。
周文斌眯起眼,显然在评估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和价值。
他背后的“病人”恐怕更想要的是可复制、可量产的技术或药方,而非一次性的诊疗建议。
但裴欢的坚决态度让他明白,强求后者很可能导致谈判破裂。
“……可以。”
良久,他沉声道:“但‘建议’必须详细,且需有实效。至于环境,可以按裴医生的要求安排。”
“水路转让的具体细节,我需要看到周老板的诚意。比如,所有你掌握但关于我父亲遗物的清单和存放地点,以及你所说的人证物证线索。”
裴欢步步为营,“至于转让本身,陈九爷虽伤病,却也非任人拿捏。具体条款,需由周老板与陈九爷的人正式接洽,我只是中间递个话。成与不成,不在我。”
她巧妙地将自己从促成交易的责任中摘出来,只扮传话角色,保留了回旋余地。
周文斌脸色变幻,显然对裴欢的谨慎和撇清不满,但也知道这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
他咬了咬牙:“好!清单和线索,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一部分。但裴医生,我必须提醒你,这些信息牵扯很深,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
“这就不劳周老板费心了。”裴欢语气平淡。
周文斌重新戴上眼镜,恢复了那副商人的面具。
他拉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牛皮纸信封,推到裴欢面前。
“这里面是部分遗物清单和存放的仓库地址钥匙,上面有一个名字,和他在公共租界的住址。他知道一些当年卫生署内部的事情。剩下的,等水路转让有实质进展,再谈。”
裴欢拿起信封,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直接放进了出诊箱。
“那么,关于诊疗建议……”
“三日后,下午三点,公共租界‘惠康医院’三楼的特需病房。”
周文斌报出时间地点:“病人会在那里等候。只准裴医生一人前来。我想,以裴医生的专业,应该明白有些场合的规矩。”
惠康医院是英美背景的教会医院,相对中立,选择在那里,既是一种安全保障的暗示,也是一种监控的便利。
“可以。”
裴欢站起身:“若无其他事,裴欢告辞。望周老板,”
“言而有信。”
“自然。”周文斌也站起来,脸上重新挂起那种公式化的笑容,“我送裴医生。”
这一次,裴欢没有拒绝。
走出那栋小洋楼,重新呼吸到室外微凉的空气时,裴欢绷紧的后背才放松了一点。
她握紧了手里的出诊箱,箱子里那个信封沉甸甸的。
坐进等候良久的车里,金墨立刻发动了轿车,快速驶离。
直到车子拐过两个街角,融入法租界夜晚的车流,裴欢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她靠在座椅上,一阵疲惫袭来,但精神却异常清醒。
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小巧的手表:八点二十五分。
比约定的八点半,早了五分钟。
她成功了。
拿到了初步的线索,稳住了对方,为后续计划争取了时间和空间。
更重要的是,没有暴露更多底牌,也没有陷入无法控制的危险。
裴欢降下车窗,让夜风吹拂着脸颊。她抬起手,无意识地碰了碰领口那颗珍珠纽扣。
它现在已经不再发热了。
她知道,陈瑾一定收到了她平安出来的信号。
紧绷的心弦,终于可以稍微松弛片刻。
但她也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周文斌,还有他背后那个神秘的病人和势力,绝不会就此罢休。
三日后的惠康医院之约,让她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什么都没错,足够中立的地点,足够合理的要求。
就是什么都太“足”了。
她闭上眼睛,在脑海中调出系统界面。
【当前总积分:6720。】
比起从李家集回来时多了不少。
这几天她通过在查理士医院的高强度工作,完成了几台高难度手术,加上日常诊疗,积分有了显着的增长。
这让她心中稍定。
即使有诈,她有全身而退的筹码,一切只取决于,她想不想退。
下一局,该她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