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的春风吹过辽西走廊时,带着关外特有的干冽。建昌县头道营子乡的土路上,一辆绿皮军用卡车卷着尘土停下,23岁的张洪清跳下车时,军绿色的的确良军装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却依旧挺括。他背着打了补丁的帆布背包,里面装着三年军旅生涯的全部家当。
一本立功证书,一枚三等功奖章,还有几件换洗衣物。
“洪清,这边!”村口老槐树下,同乡的张凤芝红着脸挥手,粗布碎花褂子衬得她眉眼格外清亮。张洪清笑着跑过去,露出一口白牙,军装领口的红领章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这一年,他刚从内蒙古某边防部队退伍,三年的戍边生活磨硬了他的筋骨,也让他养成了站如松坐如钟的习惯。
退伍回家的第三个月,在双方父母的操持下,张洪清和张凤芝成了亲。没有像样的彩礼,没有排场的宴席,只请同村人吃了顿猪肉白菜馅饺子,喝了几瓶散装白酒,两间土坯房糊上报纸,就成了他们的婚房。张凤芝是个实在姑娘,手巧嘴甜,过门第二天就扛着锄头下地,把家里的自留地打理得井井有条。
日子就像村口的老槐树,缓慢却扎实地生长。1983年,大女儿张艳出生,粉雕玉琢的模样让张洪清每天下班都要先抱着亲几口;1985年,儿子张磊接踵而至,家里更添了几分热闹。那几年,张洪清在村办砖厂当临时工,每天扛着几十斤的砖坯往返,累得倒头就睡,可只要一摸到孩子温热的小脸蛋,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凤芝,等咱攒够钱,就把土房翻盖成砖瓦房。”他常摸着妻子粗糙的手说,眼里满是憧憬。
命运的转折出现在1985年的秋天。建昌县公安局招合同制民警,要求退伍军人优先。张洪清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了名,没想到凭着在部队练就的过硬素质和沉稳心性,顺利通过了考核。接到录用通知那天,他在砖厂的空地上翻了个跟头,跑回家时,把通知书塞到妻子手里,声音都在发颤:“凤芝,我当警察了!”
他被分配到离家20公里的头道营子乡派出所,成了一名基层民警。所里条件简陋,三间砖房既是办公室也是宿舍,冬天没有暖气,只能靠煤炉取暖;夏天蚊子肆虐,晚上写笔录都得点着蚊香。张洪清却干得格外起劲,每天天不亮就骑着所里那辆老式“幸福250”摩托车下村,调解邻里纠纷、追查盗窃案件、宣传法律法规,脚步踏遍了辖区的山山水水。
有一次,邻村发生牛犊被盗案,失主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蹲在地上哭着说那是家里唯一的指望。张洪清连夜带着同事排查,沿着牛蹄印追了三十多公里,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在邻县的一个屠宰点把牛犊截了下来。当他把牛犊牵回老人家里时,老人握着他的手,眼泪浑浊地流下来:“张警官,你真是咱老百姓的活菩萨啊!”
他的兢兢业业被所有人看在眼里。1992年4月,经过七年的打磨,张洪清被提拔为头道营子乡派出所所长。任命文件下来那天,他特意回了趟家,给妻子买了条红围巾,给女儿买了个布娃娃,给儿子买了把玩具枪。看着孩子们欢天喜地的模样,张凤芝笑着说:“当了所长更得尽心,可别辜负了老百姓的信任。”张洪清用力点头,他知道,自己能安心工作,全靠妻子在身后撑着这个家。
那时的张凤芝,既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还要打理家里的十来亩责任田。每天天不亮,她就踩着露水下地,割麦、插秧、掰玉米,样样不含糊;晚上回到家,还要给孩子洗衣做饭、缝补衣服,等孩子们睡熟了,再借着煤油灯的光搓草绳,攒着卖钱补贴家用。有一次,张洪清在所里值班,女儿突然发高烧,张凤芝背着孩子走了五公里夜路才赶到乡卫生院,等张洪清第二天赶回来时,她的脚已经磨出了好几个血泡,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孩子已经退烧了。”
在夫妻俩的共同努力下,日子渐渐有了起色。1993年春天,他们把两间土坯房推倒,翻盖成了三间宽敞明亮的砖瓦房,还添置了一台黑白电视机。看着崭新的房子,张洪清心里盘算着,等忙完这阵子,就带妻子和孩子去县城逛一逛,看看电影,吃顿国营饭店的炒菜。可他没料到,一场灭顶之灾正悄无声息地向这个温暖的家庭袭来。
1993年9月5号,农历七月十九,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头道营子乡派出所的审讯室里,灯光惨白,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烟味。张洪清正审讯一名盗窃团伙的成员,这个团伙在辖区内作案十余起,百姓怨声载道。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嗓子因为长时间问话变得沙哑,可他依旧精神紧绷,不肯有丝毫松懈。
晚上十一点多,审讯终于有了突破,嫌疑人交代了其余同伙的藏匿地点。张洪清刚安排好同事连夜实施抓捕,裤兜里的“大哥大”突然响了起来,那是所里配置的公用电话,平时很少有私事打到这里。他皱了皱眉接起,电话那头是远房亲戚的声音,带着几分含糊:“洪清啊,明天我去你家一趟,有点事找你,你抽空回趟家。”
张洪清心里犯嘀咕,亲戚没说具体什么事,只说“家里的小事,见面再说”。他本想审讯结束后回趟家,可抓捕行动需要统筹安排,他只能留在所里坐镇。这一夜,他几乎没合眼,一会儿盯着审讯笔录,一会儿协调抓捕路线,直到凌晨四点多,才收到同事成功抓捕其余嫌疑人的消息。
紧绷的神经一放松,疲惫感瞬间席卷而来。张洪清靠在椅子上,闭着眼歇了几分钟,脑海里闪过妻子和孩子的笑脸,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站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肩膀,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快步走出派出所。院子里的摩托车已经加满了油,他跨上去,发动引擎,摩托车的轰鸣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从派出所到家里的20公里路,全是蜿蜒的土路,夜里下过一场小雨,路面有些湿滑。张洪清开得并不快,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庄稼的清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远处的村庄隐约传来鸡鸣声。他想着,等回家了,一定要好好睡一觉,醒来帮凤芝割地里的谷子,下午再带孩子们去河边摸鱼。
早上六点左右,摩托车终于停在了家门口。可眼前的景象,让张洪清的心猛地一沉,往常这个时候,张凤芝早就起床打扫庭院了,院子里会晒着刚洗好的衣服,厨房里飘出早饭的香味,孩子们的嬉笑声也会传出来。可今天,院门关得紧紧的,门板上的铁锁挂着,却没有锁上,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一只鸡的影子都没有。
“凤芝?凤芝在家吗?”张洪清跳下车,快步走到门前,伸手敲了敲木门,“我回来了,开门。”
院子里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加大力度敲了几下,喊着女儿和儿子的名字:“艳艳?磊磊?醒醒,爸爸回来了!”
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张洪清的心开始往下坠。他当警察这么多年,处理过无数案件,早已养成了敏锐的职业直觉。这种反常的寂静,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自己平时很少带家门钥匙,家里从来都有人,凤芝从不会让大门紧锁。
“别出什么事……千万别出什么事……”他嘴里喃喃自语,脚步不由自主地绕到院子东侧的围墙边。这道围墙不高,只有一人多高,墙头上还留着新抹的水泥痕迹。张洪清深吸一口气,双手撑住墙头,用力一翻,稳稳地落在了院子里。
院子里的景象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晾衣绳上挂着孩子们的小衣服,墙角堆着刚收割的玉米,鸡窝里的母鸡正咯咯地叫着。可越是正常,张洪清就越觉得心慌。他快步走到屋门前,伸手推了推,房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瞬间刺进了他的鼻腔。
张洪清的瞳孔猛地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客厅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暗红色的血迹,他的妻子张凤芝躺在血泊中,身体蜷缩着,双手紧紧攥着,脸上还残留着痛苦的神情;女儿张艳和儿子张磊倒在母亲身边,小小的身体同样被鲜血浸透,胖乎乎的脸蛋上沾满了血污,原本清澈的眼睛紧紧闭着,再也不会睁开了。
“凤芝!艳艳!磊磊!”张洪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他冲过去,颤抖着伸出手,先摸了摸妻子的脸颊,冰冷刺骨,没有一丝温度。他又去摸女儿的小手,那只昨天还拉着他要糖吃的小手,此刻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巨大的悲痛和绝望瞬间将他吞噬,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他死死地扶住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砸在满是血迹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作为一名警察,他深知保护现场的重要性。尽管心脏像被生生剜去一块,他还是强忍着悲痛,踉踉跄跄地走出屋子,锁上院门,然后一路狂奔,朝着附近的派出所跑去。清晨的土路上,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一边哭一边跑,泪水混合着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嘴里只有一个念头:“抓住凶手!一定要抓住凶手!”
这起罕见的灭门惨案,像一颗炸雷,在葫芦岛市和建昌县两级公安机关炸开了锅。时任葫芦岛市公安局局长亲自挂帅,抽调刑侦、技术等部门的骨干力量,组成了专案组,连夜赶赴头道营子乡。案发地周围被严密封锁,技术人员带着勘查设备,小心翼翼地对现场进行勘察,每一寸地面、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然而,现场的情况让所有侦查人员都倒吸一口凉气。凶手显然具有极强的反侦察意识,不仅没有留下任何指纹、毛发等生物痕迹,连作案凶器、带血的衣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屋子的门窗完好无损,说明凶手可能是翻墙进入,也可能是熟人作案,对张洪清家的情况了如指掌。
“张所长是警察,平时办案得罪的人不少,仇杀的可能性最大。”专案组的第一次案情分析会上,刑侦支队长语气沉重地说,“凶手敢对警察的家人下手,要么是穷凶极恶之徒,要么是对张所长恨之入骨。”
这个分析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张洪清从警八年,先后处理过盗窃、抢劫、赌博等各类案件,抓捕过一百多名违法犯罪嫌疑人,其中不乏一些恶性案件的主犯。这些人里,有不少对他怀恨在心。
“我这就把重点人员名单列出来。”张洪清红着眼睛说。尽管悲痛欲绝,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沉溺于悲伤的时候。他坐在专案组的临时办公室里,凭着记忆,一笔一划地写下了140多名被他处理过的重点人员的名字,包括他们的住址、联系方式、犯罪事实和家庭情况。每写下一个名字,他的手就颤抖一次——这些人里,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是杀害他妻儿的凶手。
专案组立刻兵分多路,对这140多人展开逐一排查。侦查人员深入各个乡镇,走访他们的邻居、亲友,核实他们在案发时间段的行踪,调取相关证据。张洪清也主动加入了排查队伍,他戴着墨镜,遮住红肿的眼睛,每天跟着侦查人员走村串户,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有好几次,看到和自己女儿、儿子年纪相仿的孩子,他都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然而,排查工作并不顺利。这140多人中,有的已经刑满释放,有的还在监狱服刑,有的外出打工多年,经过逐一核实,他们在案发当天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嫌疑被一一排除。案件的侦查,陷入了僵局。
张洪清原本对专案组充满信心,他相信凭借同行们的专业能力,一定能尽快抓住凶手。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侦破工作进行到第九天,一道冰冷的阴影,突然笼罩到了他的头上。
“张所长,麻烦你跟我们回专案组驻地一趟,有些情况需要你配合调查。”那天下午,两名专案组的侦查人员找到他,语气严肃地说。
张洪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他的身体晃了晃,声音沙哑地问:“你们怀疑我?”
侦查人员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张洪清苦笑一声,戴上帽子,跟着他们走了。他知道,灭门案社会影响极大,专案组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必须尽快找到突破口,而自己,似乎成了那个“最可疑”的人。
专案组怀疑他的理由有两个:一是经过技术勘查,现场只留下了张洪清一个人的足迹;二是他的行踪反常,平时他都是晚上回家,唯独案发当天,凌晨就赶回了家。“你为什么突然提前回家?是不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审讯室里,侦查人员的问题像一把把尖刀,刺向张洪清的心脏。
“我亲戚打电话让我回家,说有私事!”张洪清激动地辩解,“我在派出所审讯嫌疑人到凌晨,同事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为了核实他的说法,专案组立刻找来了头道营子乡派出所的所有民警。“那天晚上,张所一直在所里审讯,我们轮流休息,他却全程没合眼,凌晨四点多还在安排抓捕工作,根本不可能有作案时间。”副所长红着眼眶说,其他同事也纷纷作证,拿出了当时的审讯笔录和工作记录。
法医的尸检报告也显示,张凤芝和两个孩子的死亡时间是9月6号凌晨一两点左右,而那个时间段,张洪清正在派出所,有多名同事可以证实他的行踪。尽管如此,专案组还是没有完全排除他的嫌疑,在没有找到真凶之前,任何可能性都不能放过。
“张洪清同志,考虑到案件的特殊性,你暂时先免去派出所所长职务,调到县公安局法制科工作。”不久后,局领导找他谈话,语气沉重地说,“这只是暂时的,等案件水落石出,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说法。”
张洪清没有反驳,他知道这是组织的决定,也是为了案件侦查的顺利进行。可当他收拾东西离开头道营子乡派出所时,心里的委屈和痛苦,比失去妻儿还要沉重。他曾经是这里的所长,是百姓信赖的保护神,如今却成了杀害自己妻儿的嫌疑人。
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来自外界的流言蜚语。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建昌县的大街小巷。有人说:“没想到张洪清是这种人,表面上一本正经,背地里却杀妻灭子,真是丧尽天良!”有人说:“肯定是他外面有人了,想跟老婆离婚,老婆不同意,就下了毒手。”还有人说:“他当警察的时候就心狠手辣,杀几个人算什么?”
那些曾经热情跟他打招呼的乡亲,如今看到他就远远躲开,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恐惧;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事,虽然相信他的为人,却也因为案件的敏感,不敢和他走得太近。张洪清成了孤家寡人,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异样的目光,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得他体无完肤。
他搬进了县公安局的单身宿舍,那是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小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每天下班回到宿舍,他都觉得空荡荡的,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孩子们的嬉笑声,眼前仿佛还能看到妻子忙碌的身影。他不敢回那个曾经充满温馨的家,那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妻儿的气息,也残留着刺眼的血迹。
有一次,他忍不住回了趟家,推开房门,一股尘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客厅的地面上,血迹虽然已经清理干净,却留下了深色的印记;女儿的布娃娃掉在墙角,上面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血渍;儿子的玩具枪放在桌子上,枪口对着门口,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张洪清蹲在地上,抱着头,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绝望像潮水一样,一点点淹没了他。他觉得自己活得太窝囊了,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儿,还被人当成凶手,受尽了委屈和白眼。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那天下午,张洪清从家里找出一瓶农药,那是凤芝生前用来除害虫的。他拎着农药瓶,恍恍惚惚地走出家门,沿着土路,一步步走向村子外的山坡。
那里,埋葬着他的妻子和孩子。
山坡上的草已经泛黄,三座新坟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坟前没有墓碑,只有几块石头压着烧过的纸钱。张洪清在坟前坐下,把农药瓶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白酒,拧开盖子,一边往坟前倒,一边哽咽着说:“凤芝,艳艳,磊磊,爸爸对不起你们……爸爸没本事,抓不到凶手,还被人冤枉……爸爸来陪你们了……”
白酒顺着他的嘴角流下,辛辣的味道呛得他眼泪直流。他拿起农药瓶,拧开盖子,刺鼻的气味让他皱了皱眉。他闭上眼睛,仰起头,正要把农药灌进嘴里,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胳膊。
“张洪清!你混蛋!”大哥张洪明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你要是敢死,我就没你这个弟弟!”
张洪清愣了一下,睁开眼睛,看到大哥满脸通红,眼里布满了血丝。“大哥……”他喃喃地说。
“我从你出门就跟着你了!”张洪明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农药瓶,狠狠摔在地上,农药洒在泥土里,冒出一阵白烟。“你老婆孩子死得不明不白,你不想着报仇,反而要自杀,你对得起凤芝,对得起两个孩子吗?”
“我报不了仇……我被人冤枉……我活得太苦了……”张洪清的声音带着哭腔。
“苦?谁不苦?”张洪明用力捶了他一拳,“凤芝死的时候才30岁,艳艳才10岁,磊磊才8岁,他们比你更苦!你是个警察,是个男人,就该挺起腰杆,把凶手揪出来,给他们一个交代!你要是死了,凶手就逍遥法外了,你老婆孩子在九泉之下都不会瞑目的!”
大哥的话像一记重锤,敲醒了浑浑噩噩的张洪清。他看着眼前的三座新坟,想起了妻子临终前痛苦的神情,想起了孩子们沾满血污的脸蛋,一股强烈的求生欲和复仇的决心,在他的心里重新燃起。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坚硬的泥土上,渗出血迹。“凤芝,艳艳,磊磊,我发誓,不抓住凶手,我张洪清誓不为人!”
从那天起,张洪清像变了一个人。曾经开朗爱笑的他,变得沉默寡言,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曾经风风火火的他,变得沉稳内敛,每一个眼神都透着坚定。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追查凶手的事情上。
就在他重新振作起来的时候,专案组那边传来了一个重要线索。一名村民反映,在案发当天下午,曾经看到一个陌生男子在村子里打听张洪清家的住址。“那个男的二十多岁,身高一米七左右,稍微有点胖,圆方脸,小三角眼,上身穿白衬衣,下身穿灰色长裤,看着像个农村青年。”村民回忆说。
这个线索让专案组兴奋不已。他们立刻请来上海市公安局着名的模拟画像专家张欣,根据村民的描述,绘制了嫌疑人的模拟画像。张欣是中国刑侦领域的“神笔”,曾经凭借目击者的描述,成功绘制出数百名嫌疑人的画像,为案件侦破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一次,他仔细询问了村民关于嫌疑人的每一个细节,包括五官的比例、神态、穿着打扮,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终于完成了画像。
当张洪清拿到那张模拟画像时,他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画像上的人,眼神阴鸷,嘴角带着一丝狠戾,让他心里莫名地一紧。“不管你是谁,我一定能找到你!”他紧紧攥着画像,心里默念着。
从那天起,只要一有时间,张洪清就换上一身便服,把模拟画像揣在怀里,骑着自己的摩托车,穿梭在建昌县的各个乡镇。他没有执法权,不能像以前那样光明正大地调查,只能以普通村民的身份,走村串户,跟老百姓聊天,趁机拿出画像询问:“你们见过这个人吗?”
春天,他顶着风沙,在田埂上跟种地的农民打听;夏天,他冒着酷暑,在集市上跟摆摊的商贩闲聊;秋天,他踏着落叶,在山村的小路上跟放羊的老人攀谈;冬天,他迎着寒风,在车站的候车室里跟旅客询问。他的摩托车后座上,总是带着干粮和水壶,饿了就啃几口干馒头,渴了就喝几口凉水,累了就靠在路边的大树上歇一会儿。
有一次,他在一个偏远的山村打听线索,不小心摔下了山坡,腿被石头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简单包扎了一下,咬着牙继续往前走。村民看到他这个样子,忍不住问:“你找这个人干啥啊?这么拼命。”他只是笑了笑,说:“他欠我家一条人命,我得找他要回来。”
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的足迹踏遍了建昌县的12个乡镇、100多个村庄,行程超过了3万公里。摩托车骑坏了两辆,鞋子磨破了十几双,可那个画像上的人,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消息。
“洪清,别太拼命了,身体要紧。”法制科的同事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忍不住劝他,“专案组还在查,说不定很快就有消息了。”
张洪清只是摇了摇头。他知道,专案组的精力有限,不可能只盯着这一个案子,自己的妻儿,只能靠自己来守护。他决定扩大调查范围,除了那个陌生男子,还要重新排查当初自己列出的140多名重点人员。
这些人大部分都在本县,但分布得很分散,而且很多人对他心存戒备,根本不配合调查。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乔装打扮,有的时候装作收购农产品的商贩,有的时候装作外出打工的农民,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他们,了解他们的情况。
他觉得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于是想到了小舅子张凤军。张凤军是张凤芝的亲弟弟,按理说,他应该比谁都希望抓住凶手。那天晚上下班以后,张洪清特意去县城的供销社买了两瓶好酒和一斤猪头肉,骑着摩托车赶到了小舅子家。
张凤军看到他,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没好气地说:“你来干啥?”
“凤军,我想跟你聊聊。”张洪清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你姐和孩子死得冤,我想请你帮我一起找凶手。”
没想到,他的话刚说完,张凤军就勃然大怒,抓起桌子上的酒和肉,狠狠扔到了院子里。“张洪清,你别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他指着张洪清的鼻子,骂道,“谁是凶手你心里不清楚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外面都在说,是你杀了我姐和我外甥外甥女!”
“凤军,你怎么能这么说?”张洪清急得满脸通红,“我怎么可能杀自己的老婆孩子?你姐和我感情那么好,孩子们那么可爱……”
“感情好?感情好你会让她死得这么惨?”张凤军的眼睛红了,“要不是你当警察,要不是你得罪那么多人,我姐和孩子们能出事吗?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害了他们!”
“我当警察是为了保护老百姓,我没错!”张洪清激动地说,“现在凶手还没抓到,我们应该一起努力,而不是互相猜忌!”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张凤军冷冷地说,“你赶紧滚,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张洪清看着小舅子决绝的眼神,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知道,小舅子是因为悲伤过度,才把怨气都撒在了自己身上。他默默地捡起院子里的酒和肉,转身走出了小舅子家。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
更让他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工资问题。他是合同制民警,调到县公安局法制科后,由于没有正式编制,县公安局不负责发放他的工资。他在法制科工作了三年,一分钱的报酬都没领到。家里的积蓄早就花光了,为了筹集追凶的经费,他一咬牙,把家里的砖瓦房和所有家具都变卖了,一共卖了1万多块钱。
这笔钱,成了他追凶的全部资金。他用这笔钱,在附近的各个村子里找了十几个可靠的村民,让他们帮自己打探消息。每当有人提供一个有用的线索,他就给几十块钱的奖励;如果线索能直接指向嫌疑人,他就给一二百块。在那个月工资只有几百块的年代,这已经是很大的一笔开销了。
1995年,转机终于来了——张洪清通过了转正考试,正式转为一名人民警察,终于能领到工资了。每个月七八百块钱的工资,他一分都不敢乱花,一半交给后来的妻子当生活费,另一半全部用来作为追凶的经费。可这点钱,对于庞大的开支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
为了弥补经费的不足,张洪清一到周末和节假日,就换上一身旧衣服,到附近的车站、码头、工厂去打工。他干过最苦最累的活,当过装卸工、搬运工、泥瓦匠,只要能挣钱,不管多脏多累的活他都愿意干。
有一回,县城的火车站来了一车皮大米,急需装卸工。当时是周末,大部分装卸工都回家休息了,老板急得团团转,开出了比平时高一倍的工钱。张洪清看到招工启事,立刻就报了名。大米的麻包每个都有一百多斤重,他扛在肩上,压得腰都直不起来。他咬着牙,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于火车和仓库之间,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流,浸湿了他的衣服,脸上、身上全是灰尘。
从下午一直干到深夜,麻包终于快卸完了。就在他扛着最后一个麻包走向仓库时,突然觉得双腿一软,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麻包重重地砸在旁边的地上。老板吓坏了,赶紧把他送到医院急诊室抢救。
第二天早上,张洪清醒来时,发现同事们都守在病床前。老板也来了,看到他身上的警服,才知道这个拼命干活的小工,竟然是一名警察。“张警官,我真是对不住你,不知道你是……”老板满脸愧疚地说。张洪清只是笑了笑,说:“没事,我就是想多挣点钱。”
同事们都知道他的难处,纷纷劝他:“洪清,别这么拼了,我们帮你想办法。”可张洪清摇了摇头,他不想给同事们添麻烦,追凶的路,他必须自己走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洪清的追凶之路依旧没有尽头。他把那140多名重点人员重新查了一遍又一遍,把建昌县的每一个村镇都走了一遍又一遍,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前前后后投入了几万块钱,可案件依旧没有任何头绪。他的心情越来越苦闷,几乎到了绝望的边缘。
2001年9月6号,是妻子和孩子遇害八周年的忌日。张洪清特意请了假,买了一束白菊,独自一人回到了老家。山坡上的坟茔已经长满了杂草,他蹲在坟前,一点点把杂草拔掉,然后把白菊插在坟前。“凤芝,艳艳,磊磊,对不起,爸爸还是没找到凶手……”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白酒,就着眼泪,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酒精很快就起了作用,他觉得头晕目眩,靠在坟边的大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里,他看到妻子穿着那件碎花褂子,牵着女儿和儿子的手,笑着向他走来。“洪清,我们想你了。”凤芝的声音依旧温柔。
“凤芝!艳艳!磊磊!”张洪清激动地跑过去,想要抱住他们,可就在他快要碰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却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不要走!不要走!”他大喊着,猛地从梦中惊醒。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山坡上刮起了冷风。张洪清看着眼前的三座坟茔,泪水再次流了下来。他跪在坟前,用手指抠着地上的泥土,一字一句地说:“凤芝,艳艳,磊磊,我再跟你们发誓,不破此案,我绝不罢休!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凶手揪出来!”
张洪清十年如一日追凶的故事,渐渐在公安系统内部传开了。他的执着和坚韧,感动了每一个人。曾经的同事们,都想尽办法帮他查找线索;一些老领导也特意找他谈话,鼓励他不要放弃,还为他协调了一些资源。
2003年2月20号,一个电话让张洪清沉寂多年的心,重新燃起了希望。电话是刑警队的老战友打来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洪清,有线索了!有个叫王刚的人,说他知道杀害你妻儿的凶手是谁!”
张洪清手里的笔“啪”地掉在了地上。他猛地站起来,声音颤抖地问:“你说什么?王刚?他在哪?”
“王刚是我们正在调查的一起盗窃案的嫌疑人,他交代的时候提到了你的案子,可还没说清楚,就趁着我们不注意溜走了。”老战友说,“我们正在全力查找他的下落,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你。”
挂了电话,张洪清的心脏狂跳不止。王刚这个名字,他记得,这个人曾经因为盗窃被他送进监狱服刑两年,没想到,竟然是他知道凶手的线索。他立刻冲出办公室,骑着摩托车,开始在县城的各个角落寻找王刚的踪迹。他知道,王刚居无定所,又是单身一人,找他就像大海捞针,可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希望。
那些天,张洪清几乎没有合过眼。他白天在单位上班,晚上就骑着摩托车在县城的网吧、旅馆、工地等王刚可能出现的地方转悠,饿了就啃口干馒头,渴了就喝口凉水。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嗓子也沙哑了,可他依旧没有放弃。
2003年4月9号晚上,张洪清正在宿舍里整理线索,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拿起手机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喂?”他试探着问。
“是张洪清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是!你是谁?”张洪清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是王刚。”对方说,“我知道杀害你老婆孩子的凶手是谁,我想跟你见一面,当面告诉你。”
“好!你说地点!”张洪清毫不犹豫地说。
“就在县城东头的废弃工厂,你一个人来,别带其他人。”王刚说完,就挂了电话。
同事们得知消息后,都劝他不要单独前往,担心有危险。“洪清,王刚这个人很狡猾,万一他是想骗你,或者有什么别的企图怎么办?我们跟你一起去。”
“不行,他让我一个人去,我不能打草惊蛇。”张洪清说,“放心,我有分寸。”他从抽屉里拿出手铐和警棍,藏在身上,然后骑上摩托车,朝着废弃工厂赶去。他知道,这可能是抓住凶手的唯一机会,就算有危险,他也必须去。
废弃工厂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户,洒下几道微弱的光线。张洪清刚走进工厂,就看到一个黑影站在角落里。“王刚?”他喊了一声。
黑影慢慢走了出来,正是王刚。他的脸上满是疲惫,眼神躲闪。“张警官,我知道你找我找得很苦。”他说。
“凶手是谁?”张洪清急切地问,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王刚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杀害你老婆孩子的凶手,是头道营子乡的赵铁石。”
“赵铁石?”张洪清皱了皱眉,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1993年的时候,赵铁石因为抢劫被他抓获,收审了两个月;后来又因为赌博被他罚款200元;没过多久,赵铁石又因为打架斗殴,他正准备拘传他,没想到他却跑了。
“1995年的时候,我跟赵铁石在一个工地上打工,有一次我们一起喝酒,他喝多了,就跟我吹嘘。”王刚回忆说,“他说‘你知道张洪清家被灭门的案子是谁干的吗?就是我!那小子跟我过不去,总找我的麻烦,我就让他家破人亡!’他还说,你一直在找他,他早晚要把你也干掉,以绝后患。”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张洪清问。
“我当时害怕啊!赵铁石那个人心狠手辣,我不敢说。”王刚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些年,我看着你为了找凶手,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心里也不好受。我虽然被你送进过监狱,但我知道,你是个好警察。我不能再瞒着了,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得知凶手的名字,张洪清的身体晃了晃,十年的委屈、痛苦、执着,在这一刻都有了着落。他紧紧握住王刚的手,声音沙哑地说:“谢谢你,王刚,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立刻带着王刚,赶到了建昌县公安局,向局领导汇报了这个重要线索。局领导高度重视,立刻召开紧急会议,决定由局长亲自带队,连夜展开对赵铁石的抓捕工作。
2003年4月10号凌晨,天还没亮,抓捕队伍就悄悄出发了。赵铁石的家在头道营子乡的一个小山村,抓捕人员分成几组,悄悄包围了他的家。“行动!”随着局长的一声令下,民警们踹开房门,冲进了屋里。
此时的赵铁石,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对即将到来的抓捕一无所知。当冰冷的手铐铐在他的手腕上时,他才猛地惊醒,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们……你们干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
“赵铁石,我们是建昌县公安局的,1993年9月6号,张洪清家灭门案,是你干的吧?”刑侦支队长厉声问道。
赵铁石的身体抖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是我干的。”
在审讯室里,赵铁石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实。1993年,他因为抢劫、赌博、打架斗殴等事情,多次被张洪清处理,心里对张洪清怀恨在心。“他就是跟我过不去,一次次找我的麻烦,让我没法安生。”赵铁石说,“我当时就想,既然他不让我好过,我就干脆让他家破人亡,让他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1993年9月5号深夜,赵铁石带着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尖刀、手套等作案工具,骑着自行车,赶到了张洪清家。他趁着夜色,翻墙进入院子,看到屋里的灯已经灭了,知道张洪清的妻子和孩子已经睡熟了。他从窗户跳进屋里,用尖刀残忍地杀害了张凤芝和两个孩子。
作案后,赵铁石害怕留下痕迹,戴上手套清理了现场,然后带着作案工具逃离了。走了几分钟,他看到路边有一口小井,就把尖刀、绳子等工具扔进了井里。回到家后,他又把沾满血迹的衣服烧毁了。“这些年,我一直活在恐惧中,看到张洪清一直在找凶手,我就知道,我早晚有一天会被抓住。”赵铁石说,“我今年33岁了,不敢成家,不敢交朋友,每天都提心吊胆的,这种日子,我受够了。”
根据赵铁石的交代,警方在那口小井里,打捞出了一把生锈的尖刀和一段腐烂的绳子,经过技术鉴定,尖刀上的血迹,正是张凤芝和两个孩子的。铁证如山,这起沉寂了十年的灭门惨案,终于真相大白。
2003年6月23号,葫芦岛市中级人民法院对赵铁石故意杀人案进行了公开审理。法庭上,张洪清坐在原告席上,看着被告席上的赵铁石,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悲痛。当法官宣读判决书的时候,他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被告人赵铁石,因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当听到“死刑”两个字时,张洪清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这一次,不是悲伤的泪,而是释然的泪。十年追凶,他终于为妻子和孩子讨回了公道。
判决生效后,张洪清特意回了一趟老家。他买了一束鲜艳的康乃馨,来到妻子和孩子的坟前,把花轻轻插在坟前的泥土里。“凤芝,艳艳,磊磊,凶手抓到了,法院判了他死刑,你们可以瞑目了。”他蹲在坟前,轻声地说,“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们,你们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的。”
风轻轻吹过,山坡上的草随风摆动,像是妻子和孩子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