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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与江东结盟之事自当作罢，诛灭袁术亦无关紧要，纵使袁绍尽取兖豫二州又何妨？他曹操必倾青徐十万雄师，百万黎庶，血洗江东，诛尽孙氏满门，悬首辕门，再议其他。
子龙所言极是，人命需以命偿，此事——不死不休。
曹操将纷乱心绪尽数收敛，做出了决定。
公瑾，我们当真要去向曹操请罪？孙策神情愤懑，侧首望向周瑜。何罪之有？明明是他们无礼在先，我要出城又被阻拦！
周瑜未答，只是眉头深锁，步履沉重地向前走着。孙策见状，也只得沉默跟随。后颈的阵阵剧痛不断提醒他方才败于赵云枪下的耻辱，令他愈发不甘。
陈太阿最擅以心驭人。周瑜突然开口。
什么？孙策仍沉浸在方才的败绩中，一时未能回神。过了片刻，他才猛然醒悟：公瑾是说我又中了陈太阿之计？
周瑜目光灼灼：难道不是？
孙策嗤之以鼻：公瑾未免太过抬举陈太阿。他激怒我于他有何益处？依我看，不过是仗着曹操宠信，故意轻视我江东罢了。
周瑜摇头反问：伯符可知真正的智者，其计谋从何而来？
孙策不假思索：自然是用脑谋划。
周瑜再度摇头：只知用脑者，不过小聪明罢了。真正的智者谋事——
思胜更思败，知己亦知彼，料敌于未动之先。
故而寻常聪明人多为形势所迫，其计不过是仓促应敌之策。
（
世间机巧者所谋之策虽多精妙，然当其遭遇真正通达之人时，往往落入对方预判之中。
这在兵法中谓之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盖因大智之士深谙世故，通晓人心，所谋所划皆基于人性根本。
此即兵法所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之理。
孙策对这两则兵法自是倒背如流，只是先前从未将其与谋士智略相联系，仅在两军对垒时偶有运用。如今想来，自己确如周瑜所言，不过是机巧者，尚未达至智者境界。
孙策问道：依公瑾之见，那陈太阿可称智者？
周瑜颔首：当世能称智者，我以为仅二人而已。陈太阿便是其一。
莫非另一人是公瑾？
周瑜再次摇头：岂敢托大？天下智者，唯陈太阿与贾文和耳。
贾文和？
若无此人搅动风云，当今天下格局必大不相同。周瑜解释道。
孙策暂且搁置疑问，追问道：为何公瑾不算智者？
周瑜面露苦笑：此次陈太阿将你性情尽数探明，你却浑然不觉。而我作为辅佐之人，至今仍不知对方所图为何，可谓处处受制，全无应对之策。这般处境，连机巧都算不上，遑论智者？
公瑾之才乃我生平仅见，怎会束手无策？孙策难以置信。
周瑜无奈道：原本尚可勉力周旋，至少保你不再中计。岂料五日前叮嘱你勿要再被激怒，你置若罔闻，今日果然又生事端。你莫非真忘了此行为何而来？
孙策答道：不曾忘记，只是怒火攻心时难免失了分寸。
周瑜微微摇头：正因如此，陈太阿才将你的性情拿捏得如此精准。
此刻孙策不再辩驳对陈渡的看法，也不再为自己的固执解释。他甘愿承受周瑜说他行事鲁莽，却不愿听周瑜自谦说连聪明人都算不上——若周瑜都算不得智者，那陈太阿、贾文和之流就更不值一提了。
切记，周瑜展开地图，此行之要务是与曹操结盟，绝非树敌。必须让曹操交出濡须口控制权，否则即便击败刘表占据江南，亦会后患无穷。
周瑜向孙坚父子详尽剖析过濡须口的战略意义，二人深表认同。作为新晋幕僚，周瑜不便直言的隐患是：若曹操占据濡须口而孙氏雄踞江南，宗亲内部恐生变故。孙坚虽未点破，却已领会其中深意，私下告诫孙策既要重用宗亲，又需防范其势大。
临行前孙坚再三强调：必须用广陵、京口换取濡须口，作为结盟条件。
——不容商榷。
此刻冷静下来的孙策，才惊觉近日确实意气用事。但败于赵云之手的屈辱仍如鲠在喉。从识破赵云身份那刻起，他就只顾逞勇斗狠，将大局抛诸脑后。无论赵云出现、周泰伪装被揭穿，还是今日火烧驿馆大战赵云是否陈太阿设局，他都不该如此冲动。
公瑾，我知错了。江东小霸王突然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掌，日后若再因私废公，我便自断一指！
周瑜未置可否。他自然不愿见孙策伤残，但若这誓言能成为遏止冲动的枷锁......
好，一言为定。
孙策郑重点头：一言为定！
一千零八十四回
骤然，周公瑾抬手伸出五指，与孙伯符掌面相抵。
“若他日伯符失信，瑜身为辅佐，未能尽责，自当同罪。伯符断一指，瑜亦断一指。”
孙伯符闻言色变。
他自断一指无妨，将帅岂惧皮肉之伤？然若连累公瑾损躯，叫他如何心安？
“公瑾！这……”声线竟微微发颤。
“伯符可立誓，瑜便立不得么？”周瑜浅笑，眉宇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二人相知至深。
周瑜知孙伯符言出必践，违誓必断指；
孙伯符亦知周公瑾心如铁石，纵使劝阻亦是徒劳。
少年意气，大抵如此。
孙伯符猛然攥住周瑜悬空的手：“身躯发肤受之父母！伯符戎马半生，断指裂肤不过寻常。适才誓言，未必谨记终生。”
“然公瑾千金之躯，岂能为伯符所累？”
“今日之誓，永志不忘！”
暗自发愿：日后定当顾全大局，再不逞匹夫之勇。
周瑜从容颔首。
第二卷 镇东将军府前。
春寒料峭，二人立于阶下已候一个时辰。中门紧闭，往来官吏商贩或斜睨讥嘲，或唾骂不休，尽显轻蔑。
江东子弟，竟受此辱。
孙伯符虽新立誓约，然怒意如野火难遏。五脏六腑似被千爪撕扯，胸膛几欲爆裂。
唯念及誓言，念及公瑾或将因己失指，方强压怒火低声道：
“曹贼如此折辱！”
“究竟意欲何为？！”
周公瑾静立如松，默然未答。
孙策见周瑜不语，急得抓耳挠腮，猛地一拳砸在胸口，仿佛只有痛楚才能平息胸中翻腾的怒气。
算了！他突然吼道，公瑾，你被这般折辱还能面不改色，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快教我！
周瑜依旧沉默。
他的目光穿透飞檐，落在将军府幽深的庭院里，似在权衡什么要事。檐角铜铃被风拨动，叮当声碎了一地。
孙策顺着挚友的视线望去，沸腾的怒火渐渐凝成冰碴。半个时辰后，他感觉自己像具掏空的傀儡，连愤怒都成了奢侈。
还恼么？周瑜的声音惊醒了出神的孙策。
青年将领怔了怔，摇头：似乎......没那么恼了。
如此，我便能说了。周瑜拂去袖上落花，你动怒，无非是想讨个说法——要世人知晓你的不满，逼他人按你的心意行事。可这世间，除去真心敬你畏你的人，谁会因你的怒火让步？
愚钝的对手会以怒制怒，而狡黠的猎手——他忽然擒住孙策手腕，专等着你盛怒时露出咽喉。曹操与陈太阿今日折辱我们，就是要看你我自乱阵脚。
见孙策瞳孔骤缩，周瑜松开手，任一片梧桐叶飘落掌心：记得完璧归赵的典故么？当年秦昭襄王当真在乎那块玉？不过借机试探赵国虚实罢了。蔺相如殿上溅血，看似壮烈，实则正中秦王下怀。后来长平......
可世人都赞蔺相如！孙策急道。
周瑜忽然折断手中叶片：世人只见热血洒阶前，谁见四十万骸骨埋邯郸？残叶在他指间裂成两半，今日我们若逞一时之快，他日吴郡土地上，飘的就是孙字旗的残片。
晚风卷着碎叶掠过青石阶，将军府深处的更鼓正敲三响。
孙策的固有认知再度被周瑜颠覆：依公瑾之见，秦王当时究竟意欲何为？那场较量中赵国与蔺相如当真取胜了吗？
周瑜指尖轻叩案几：可知完璧归赵后续如何？
孙策茫然摇头。
这些史册记载于他不过是浮光掠影，哪像周瑜能将典籍倒背如流，信手拈来皆成文章。
就在赵国上下沉醉于虚名胜利次年，周瑜声音陡然转冷，秦军铁骑已踏破两座城池，百年盟约化为齑粉。
翌年，再陷石城。
第三载，杀神白起屠戮代郡，两万赵人埋骨他乡。
同年，司马错剑指楚国，汉北疆土尽归秦地。
周瑜突然倾身向前：燕齐赵楚数十载合纵之盟，自蔺相如捧璧归来算起，不足四年便土崩瓦解。他目光灼灼逼视孙策：而今伯符仍觉得，是赵国胜了么？
孙策后背渗出冷汗，衣袖下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史册里轻描淡写的完璧归赵，竟藏着如此骇人 ** 。
蔺相如冠缨怒张之时，周瑜语带讥诮，可曾想过他逞一时之勇，会令四国同盟尽丧？
可秦国为何...孙策喉头发紧。
秦王那次试探可谓一箭三雕。周瑜执起茶盏，其一，赵国连块玉璧都不敢拒绝；其二...他忽然模仿蔺相如语气：
【吾王斋戒五日方敢献璧】——这话活脱脱就是丧胆之言！
茶盏重重落在案上，惊得孙策瞳孔骤缩。
堂堂赵国竟要为献玉而斋戒？周瑜冷笑，赵武灵王的血性，早被这群懦夫败尽了！
孙策只觉天灵盖似被劈开，史书字缝里突然渗出腥红——原来所谓完璧归赵，根本是 ** 之始！
他头一回发现，史书里的典故竟暗藏这么多门道。
灵光乍现间，他拊掌轻呼：
秦王索璧的试探，与公瑾先前所言——匈奴单于致书辱吕后的伎俩，简直如出一辙！
只是吕后与群臣应对得宜，汉匈才未起兵戈。
反观赵国与蔺相如进退失据，反让秦国窥破虚实。
此后秦军横扫六国，合纵之盟土崩瓦解，楚赵再难与之抗衡。
照此说来，曹操与陈太阿此番折辱我等，必是故技重施！
周瑜暗自叹息，险些掩不住面上无奈。
果然唯有孙策自行参透的道理，才能教他真正信服。先前无论怎样剖析陈渡居心，这位少主总将信将疑。
切记莫要动怒。周瑜压低嗓音，濡须口才是此行的关键。
只要夺得此处，江南便是囊中之物。
届时主公坐镇江东，伯符挥师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