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鲜红的公章，印在雪白的铜版纸上，像极了某种劣质的口红印。
林夏捏着那张薄薄的A4纸，指尖传来纸张细腻却冰冷的触感。
《社会团体备案回执》，下面还有一行烫金小字：已列入市级新兴社会组织培育名录，拟定级为A类扶持对象。
附带的福利清单更是诱人：市中心三百平免租办公区，连续三年税收减免，外加一笔数额惊人的“初期启动引导金”。
天上不仅掉了馅饼，还顺带砸下来一口金饭碗。
她没有笑，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视野中，淡金色的数据流像是受惊的游蛇，瞬间缠绕上那枚红章。
【警告：逻辑链断裂。】
【登记主体信用评级：异常。】
【关键风险提示：申报材料签名笔迹流畅度0.00%——系AI矢量生成。】
不仅没提交过申请，连签字都是假的。
“所有人，停下手里的活。”林夏把那张价值百万的回执单扔在会议桌中央，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寒气，“别接任何自称‘政府对接专员’的电话，谁要是敢接这根橄榄枝，我亲自送他回大厂去修福报。”
“这哪是橄榄枝，这是裹着糖霜的砒霜。”顾沉舟推了推眼镜，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出一串残影。
不到五分钟，一份企业穿透图被投射到了墙面上。
“‘和谐共进咨询有限公司’，听这名字就一股子和稀泥的味道。”顾沉舟指着股权结构图的最顶端，“他们是这家第三方服务机构的幕后金主，专门代理‘维权类组织’的注册业务。最近一个月，他们一口气注册了十几个类似‘职场减压互助会’、‘再就业暖心社’的空壳。”
他顿了顿，鼠标光标停留在几个员工姓名上，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甚至都不愿意换个马甲。这几个人名，眼熟吗？去年在那家大厂负责设计‘优化名单’的hR，全都在这儿领着顾问费。”
把裁员的人和被裁的人圈进同一个笼子里，美其名曰“孵化”。
“为了验证猜想，我刚才用你那个死对头的名字，伪造了一份‘反内卷分舵入驻意向书’。”顾沉舟把笔记本屏幕转过来，上面显示着绿色的“审批通过”字样，“只要填表，不论真假，秒批。他们的KpI不是扶持，是收编。只要你进了这个名录，以后每一次发声，都得先过‘指导单位’的审。”
“收编之后呢？”阿哲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眉头紧锁。
“那就得问问行家了。”李曼把手机放在桌上，按下了免提。
听筒里传来一阵略带回音的官腔，显然并不知道这通电话正被录音。
李曼此刻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极度焦虑、急需政绩的社区大妈。
“……哎呀领导，这些闹腾的年轻人实在不好管，那个‘反击者联盟’最近太火了，我们社区压力很大啊。”
对方轻笑了一声，语气里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笃定：“急什么？只要他们领了补贴，那就是拿人手短。重点是把那个带头的林夏转成‘公益性岗位’，给个名头，每个月发点津贴。人一旦有了位置，就有了顾虑，谁还会为了那点流量去得罪‘娘家人’？到时候不用你们管，他们内部自己就散了。”
李曼挂断电话，冲着林夏挑了挑眉：“听见了？这叫‘温水煮青蛙’，连锅盖都给你备好了。”
“想给我们穿小鞋，也得看这鞋烫不烫脚。”阿哲吐掉嘴里的烟蒂，十指如飞，“他们不是要政绩吗？既然是‘政务服务’，那就得接受群众评价。”
民政部门官网的政务服务评价系统，原本冷清的留言板突然开始疯狂刷新。
不是谩骂，不是攻击，全是真名实姓的“感谢信”。
【感谢平台关注。
但我被裁那天，hR就在这种‘和谐咨询’的指导下，把我的N+1变成了0。
这笔补贴够买一盒泡面吗？】
【实名认证用户王：我不需要办公场地，我需要我的加班费。
请问‘孵化基地’能孵化出劳动法吗？】
【实名认证用户刘：听说进了名录就不能骂老板了？
那我还是在外面野着吧。】
每一条留言都附带了真实的离职证明编号和社保断缴截图。
这不是恶意灌水，这是带血的呈堂证供。
系统后台的审核AI显然没见过这种阵仗——判定为“恶意”吧，人家全是实名且文明用语；判定为“好评”吧，内容又全是打脸。
半小时后，该板块评论功能显示“系统维护中”。
但这还不够。
林夏抓起车钥匙，那件风衣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走，去现场领那份‘大礼’。”
深圳某“社会组织孵化基地”开放日。
落地窗明亮得有些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新装修的甲醛味和昂贵的咖啡香。
展厅里挂满了“共创”、“赋能”、“生态闭环”的标语，唯独没有人味。
林夏像个真正的访客，微笑着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全套精装宣传资料，听着对方天花乱坠地描绘着“成为正规军”的美好愿景。
“林总，只要签了这个字，您就是我们重点打造的‘青年领袖’标杆。”工作人员把一支万宝龙钢笔递到她手边，眼神热切得像是在看一头待宰的肥羊。
林夏没接笔。
她走到展厅中央那本厚厚的留言簿前，拿起旁边的一支普通签字笔，笔锋如刀。
【请问，如果我不愿被孵化，算不算违反生物进化规律？】
写完，她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直接点击上传。
配文只有两个字：【野生。】
几乎是同时，她脑海中的提示音炸响。
【体制吸纳通道激活失败。】
【规则重构进程：99.9996%。】
走出大门时，天色已暗。
林夏站在街角的垃圾桶旁，手里那套精美的宣传画册被她随手撕成了两半。
打火机“咔哒”一声脆响。
蓝色的火苗舔舐着纸张的边缘，瞬间吞噬了上面那些冠冕堂皇的承诺。
火光映照下，垃圾桶侧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刚刚刻上去的小字，边缘粗糙，却力透纸背：
“这里不孵顺民。”
林夏看着那团灰烬在晚风中打着旋散开，刚要转身，一直盯着平板电脑的阿哲突然抬起头，脸色有些古怪。
“林姐，刚才那波操作好像捅了马蜂窝。”阿哲把屏幕转向她，“但我感觉……这马蜂窝是他们自己故意递过来的。”
屏幕上，某主流媒体的官方直播间刚刚挂出了一个令人不安的预告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