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的日光灯惨白惨白的，照得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都透着股冷意。小玉爸搓着手在门口转圈，听见婴儿啼哭时猛地蹿起来，手心里的汗把蓝布褂子的袖口洇出深色的印子。护士抱着襁褓出来，脸上的笑僵得像冻住的河面，把孩子往他怀里一塞，没头没尾地说：“你自己看呗。”
他赶紧掀开那层薄薄的包被，先是看见皱巴巴的小脸，闭着眼皱着眉，像只刚破壳的小猫。可视线往下移时，他的手突然定住了，手指悬在半空，半天没敢碰。那地方乱糟糟的，分不清是男是女，像是老天爷捏泥人时走神，把该有的零件混在了一起。旁边有家属凑过来看热闹，他猛地把包被攥紧，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低吼：“看什么看！”
护士在一旁清了清嗓子：“这种情况临床上叫双性畸形，得做检查才知道具体情况。”他没听懂什么叫畸形，只抓住了最刺耳的词——他没法确定这是儿子还是闺女。“这不是个嘛呀？”他盯着怀里的孩子，眼睛红得吓人，“这能给我传宗接代？这不就是个变态！”
这话像块冰，“咚”地砸进产房里。刚下手术台的小玉妈听见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伤口的疼混着心口的疼，疼得她直哆嗦。
从那天起，家里的日子就没安生过。锅碗瓢盆天天在地上打滚，小玉爸的吼声能掀翻屋顶：“我老李家绝后了！你生的这叫什么玩意儿！”小玉妈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哭，奶水顺着衣襟往下淌：“他是天生的，是我的娃啊！”孩子好像听懂了似的，不怎么哭，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瞅着，小手攥着妈的衣角，攥得紧紧的。
小玉爸给孩子取名“小玉”，没带任何性别意味，像是随便捡了个代号。他不抱孩子，不看孩子，回家就喝酒，喝多了就骂，骂够了就摔东西。小玉妈偷偷给孩子买花布小褂，又买蓝色小袄，叠在一起放在柜子里，不知道该让孩子穿哪件。
到了该上育红班的年纪，小玉留着短短的头发，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被爸爸推搡着往学校走。校门口的女老师蹲下来，笑着问：“小朋友，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呀？”小玉抿着嘴不说话，手指抠着书包带，那是妈临走前给他缝的，上面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他爸在旁边脸涨得通红，等老师一走，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家拖。门“哐当”一声撞上，皮带“嗖”地抽出来，带着风声落在背上。“丢人现眼的东西！”他爸的声音劈了叉，“问你话不会说？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小玉趴在炕沿上，不敢哭出声，眼泪砸在炕席的纹路里，洇出一小片湿痕。
那天晚上，家里又炸开了锅。摔碗的声音、妈的哭声、爸的怒骂声搅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烂粥。小玉蜷在炕角，用被子蒙着头，听见妈哭着喊：“他是天生的！你就不能对他好点？”爸吼得更凶：“天生的孽种！留着他就是丢人！”
没过多久，妈收拾了个蓝布包袱，蹲在炕边摸他的头，摸了一遍又一遍。“玉娃，妈走了，你自己好好的。”她的手凉冰冰的，眼泪掉在他脸上，咸涩涩的。小玉拽着她的衣角，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嚓”碎了。
从此家里就剩他和爸。爸的脾气更坏了，喝了酒就拿他撒气，问他“是男是女”成了家里的禁忌，一提就准挨打。小玉渐渐学会了沉默，学会了缩在角落，学会了在爸摔东西时提前捂住耳朵。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只知道自己是爸眼里的“孽种”，是不能提的“丢人现眼的东西”。
育红班的阳光挺好，能照得人身上暖暖的，可小玉总觉得冷。他看着别的小朋友分男女站队，自己站在中间，像根没人要的野草。老师给的小红花，他偷偷夹在课本里，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一点点亮堂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