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长长的、孤零零的木制栈桥，如同瘦骨嶙峋的鬼手，颤巍巍地伸向湖心深处。栈桥的尽头，是一座同样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二层水榭。飞檐翘角在惨淡的月光下勾勒出扭曲的剪影，窗棂大多破损，黑洞洞地张着，如同被挖去眼珠的骷髅。牌匾歪斜，依稀可辨“汀兰”二字，却被厚厚的苔藓和水渍覆盖，透着一股荒凉死气。
水榭四周，除了这条孤零零的栈桥，再无他路。湖水幽深墨黑，看不到底，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寒意。这里，与其说是水榭，不如说是一座矗立在孤岛上的、华丽的水牢。
“卫小姐，请。” 亲卫的声音冰冷平板，不带丝毫情绪，如同这死寂的湖水。
没有选择。只能踏上那条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碎裂塌陷的栈桥。冰冷的木板在脚下呻吟，每一步都像是走向湖心深处的坟墓。潮湿冰冷的寒风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穿透单薄的天水碧宫装，直刺骨髓。
水榭的门扉破败，一推即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里面更是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家具简陋蒙尘，蛛网遍布，只有角落里一张木床和一张积满灰尘的桌子，显示着这里勉强可以住人。唯一的光源，是亲卫留下的一盏昏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疯狂摇曳，将影子拉扯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王爷有令，小姐在此静思己过。一应饮食，会按时送达。” 亲卫说完，便如同来时一样沉默地退了出去，并从外面将破败的门扉牢牢合拢，甚至传来了落锁的轻微“咔哒”声。
彻底的囚禁。
我独自站在冰冷、空旷、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水榭中央，听着窗外湖水单调拍打桩基的呜咽，听着寒风穿过破败窗棂的呼啸。紫宸殿的喧嚣、灯火、屈辱、疯狂，仿佛都成了上一个世纪的幻梦。唯有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印痕，和身上这件华美却冰冷的天水碧宫装，提醒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冷。 刺骨的冷。 从皮肤，到血液，再到骨髓深处。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绝和绝望，如同这墨色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缓缓漫过口鼻，要将人彻底吞噬。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算计，在那双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冰冷寒眸之下，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徒劳。
或许…就这样算了？ 在这冰冷的湖心水牢里，如同前世冷宫一般，静静地腐朽，等待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鸩酒… 也好过…再做他手中可笑可怜的提线木偶…
身体因为寒冷和绝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我缓缓蜷缩下去，抱住冰冷的膝盖，将脸埋入臂弯。华美的宫装铺散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如同开在废墟之上的、最后一场不合时宜的幻梦。
油灯的火苗挣扎了一下，几乎要熄灭。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和冰冷彻底吞没的刹那——
“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和水声完全掩盖的异响，突兀地响起。
像是…一小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
不… 不是外面。 声音…来自头顶！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软弱的情绪瞬间被冻结！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扫向黑黢黢的、结满蛛网的房梁！
什么声音？ 老鼠？还是…这破败水榭本身结构松动？
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只有风声，水声。
死寂。
是错觉吗？连日来的紧绷和惊吓产生的幻听？
紧绷的心弦刚刚有一丝松懈——
“嗒…”
又一声！
比刚才更清晰一点！确实来自头顶的楼板！像是…有什么极小的、坚硬的东西，轻轻落在了上面！
不是老鼠！老鼠弄不出这种声音！
心脏骤然缩紧！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这鬼地方…除了我，难道还有别人？！是萧烬派来监视的？还是…别的什么？！
恐惧瞬间攫住了四肢百骸！我猛地从地上站起，因为动作太急而眼前发黑，踉跄一步扶住旁边积满灰尘的桌子才站稳。目光死死盯向通往二楼的、那道更加黑暗、仿佛通往未知深渊的木楼梯！
去不去？ 去看个究竟？ 还是…缩在这里，等待未知的恐惧降临？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风中摇曳，将我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惊惶不安的灵魂。
“嗒…”
第三声！
这一次，带着一种明显的、人为的…规律性！像是…某种试探性的敲击！
不能再等了！
一股被逼到绝境的、混杂着恐惧和破罐破摔的狠劲猛地窜了上来！我一把抓过桌上那盏摇曳的油灯，护住那点微弱的光源，另一只手提起那沉重冰冷、沾满灰尘的梨花木椅子——这是我此刻唯一能找到的“武器”。
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踏上了那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坍塌的木楼梯。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跳上。腐朽的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二楼更加黑暗，寒气更重，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的血腥味似乎也更加浓郁。
油灯的光晕有限，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二楼似乎是一个开阔的厅堂，比楼下更加空荡，只有一些被白布覆盖的、奇形怪状的轮廓散落在黑暗中，像是被遗弃的家具，又像是…蜷缩的尸骸。
声音…似乎是从最里面的角落传来的。
我握紧了冰冷的椅腿，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一步步挪向那个方向。
越来越近…
油灯的光晕，终于勉强照亮了角落里的景象——
那里没有怪物，也没有埋伏。
只有一扇巨大的、几乎占据整面墙的…落地的…琉璃窗？
不，不是琉璃。是一种更为剔透、更为冰冷、在这个时代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巨大的…玻璃窗？！（注：古代有玻璃，但多为小件饰品或浑浊彩色，如此巨大剔透的平板玻璃几乎不可能。）
而窗外的景象，更是让我瞬间如遭雷击，血液冻结！
窗外，不再是死寂的墨色湖面！
而是… 而是… 一片灯火通明、布局森严、充满了冰冷金属光泽和无数复杂机括运行的——巨大地下空间的俯瞰景象！
这…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呼吸瞬间停滞！
只见那巨大的地下空间，如同蚁穴般复杂精密！无数条轨道纵横交错，上面运行着装载着不知名矿石或武器的沉重铁箱！更远处，巨大的熔炉如同沉睡的火山，散发着暗红色的光芒，粗大的铁管如同怪物的血管盘绕！墙壁上镶嵌着无数闪烁各色光芒的水晶面板（？！），上面流动着如同天书般的符文和数据！无数身着统一制式深灰工装、表情麻木、动作却精准划一的人，如同没有灵魂的傀儡，在那些复杂的机括间沉默地忙碌、操作！
这根本不是这个时代该有的景象！ 这分明是…是…
就在我心神俱震、几乎要怀疑自己陷入某种癫狂幻境的刹那——
目光，猛地被地下空间中央，一处被格外明亮的冷白光笼罩的区域吸引！
那里，似乎是一个…核心控制台？
而控制台前，背对着我这个方向，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的男人！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和这扇诡异的巨窗，我也瞬间认出了他——萧烬！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又是什么地方？！
只见萧烬微微俯身，似乎正在专注地操控着控制台上那些复杂的水晶面板和闪烁的按钮。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力。
突然！
他似乎完成了某个指令。
整个地下空间猛地响起一阵低沉悠长的、如同巨兽苏醒般的嗡鸣声！
紧接着，控制台前方，那片巨大的、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猛地裂开无数道规整的缝隙！一个庞大无比、结构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平台，伴随着沉重的机械运转声，缓缓地、如同从地狱深处升起般，托举着一样东西，呈现在冰冷的白光之下！
当看清那样被托举上来的东西时——
我的呼吸彻底停止了！血液逆流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
那…那是什么？！
那根本不是什么冷兵器时代的造物！ 那是一个…充满了流畅而狰狞的线条、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布满了无数我看不懂的接口和发射孔的——巨大无比的…炮口？！（或者说，某种远超时代理解的超级武器的发射装置？！）
它的造型…它的工艺…它散发出的那种毁灭性的、非人的气息…绝对不属于这个时代！甚至…不属于我所知的任何时代！
萧烬… 他到底是谁？！ 他掌控的…到底是什么力量？！ 这座摄政王府的地下…究竟隐藏着什么？！
就在我心神彻底被这骇人景象震碎、僵立在原地如同冰雕的刹那——
巨窗之下，控制台前。
萧烬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他操控面板的动作，微微一顿。
然后。
在巨大炮口散发的幽冷光芒映照下，在那片如同异世界般的、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地下空间的背景下。
他缓缓地…
极其缓慢地…
转过了身。
隔着一面巨大、剔透、仿佛不存在般的玻璃窗。 隔着遥远的空间距离。 隔着两个…仿佛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蕴藏着无尽风暴和亘古冰寒的眸子…
精准地、毫无偏差地…
穿透了黑暗… 穿透了玻璃… 穿透了我所有的惊恐和伪装…
沉沉地…
锁定了…
手执油灯、僵立在破败水榭二楼、如同窥见了末日真相的…
我。
四目相对。
时间、空间、认知…一切都在这一刻彻底崩碎、凝固。
他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慌乱，没有一丝一毫被窥破秘密的震怒。
只有一片…沉静到令人绝望的…
了然。
仿佛在说——
你终于… 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