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的夜晚，与仙门是截然不同的景象。没有清辉皎月，也没有流淌的星河，天幕是一种浓郁的、化不开的紫黑色，其间有幽绿色的极光如巨蟒般蜿蜒游动，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
云昭坐在窗边，望着这片奇诡而壮丽的夜色，白日里市集的喧嚣已然远去，心头却并无半分宁静。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轻轻叩击着，这是她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前世今生都未曾改变。
墨渊的庇护、魔族的审视、体内那枚至宝偶尔传来的、与魔域地脉隐隐共鸣的温热感……千头万绪缠绕在心间。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理清思路，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站稳脚跟。而信心，是活下去并达成目标的首要条件。
她想起了一门生疏的术法——水镜寻踪术。这并非什么高深法术，更多是用来寻找失物或与有过灵力标记的熟人进行短距通讯，因其效用有限，她前世也只是粗略涉猎。此刻，她想尝试联系一位她曾施以恩惠、并留下过微末印记的仙门低阶弟子，或许能从他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仙门动向的风声。
“总好过在此盲目猜测。”云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因运用灵力而带来的经脉微微刺痛感。她毕竟是凡人之躯，强行施展术法，负担不小。
她于桌前坐定，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的灵力，蘸着杯中清水，在桌面上缓缓勾勒出一个繁复而小巧的阵法。灵力如丝，小心翼翼地注入其中，阵法泛起淡蓝色的微光，勉强稳定下来。
水镜之中，雾气氤氲，影像模糊不清。云昭屏息凝神，努力将意念集中在那位弟子的面容上。然而，就在阵法即将成型的一刹那，异变陡生！
她气海深处，那枚一直安静蛰伏的至宝，毫无征兆地骤然一热，一股庞大而古老的力量洪流般涌出，瞬间冲垮了她小心翼翼维持的灵力平衡！
“糟了！”云昭心中一惊，想要撤离却已来不及。
桌面的水镜阵法光芒大盛，蓝色的辉光转为刺目的炽白，整个房间的空气都随之震颤起来。水镜中的影像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崩裂、重组，完全脱离了云昭的掌控。她试图窥探的仙门低阶弟子的影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她熟悉到刻骨铭心的景象——
那是她在仙门时的故居，清幽小筑，竹影婆娑。
镜中视角仿佛是从窗外悄然窥探。只见屋内陈设一如她离去时的模样，纤尘不染，显然被人精心打理着。而就在那扇她最喜欢的、临窗而置的云母屏风前，立着一个她绝没有想到会在此刻见到的人。
谢无妄。
他依旧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身姿挺拔如孤松绝壁。可他的神情，却与云昭记忆中那个冷心冷情、秩序为天的仙尊判若两人！
他微微垂着头，墨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遮住了部分侧脸，却遮不住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近乎绝望的偏执与痛苦。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支玉簪——那是云昭前世最常佩戴的、一支普通的灵玉发簪，在他指节泛白的手中，显得如此脆弱，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昭昭……”他低哑的嗓音透过水镜传来，带着一种被碾碎后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肺中强行撕扯而出，“为什么……为什么我连你的一缕残魂都寻不到……”
云昭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她看见谢无妄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星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深处翻涌着的是疯狂与毁灭的浪潮。他环视着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像是困守在其中的绝望兽类。
“你说过……万物有序，生死轮回亦是天道……”他对着空气嘶声低语，嘴角勾起一抹惨然扭曲的弧度，“可若天道就是要将你从我身边夺走，那这天道，存在何用？守之何用！”
话音未落，他周身猛然爆发出恐怖至极的仙力威压！即便隔着水镜，云昭都能感受到那股毁天灭地的气息。屋内的桌椅摆设在一瞬间化为齑粉，唯有他手中那支玉簪，被他用一股柔和到极致的力量小心翼翼地护住，毫发无损。
毁灭与守护，两种极端的力量在他身上交织，构成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
“我错了……昭昭，我错了……”他踉跄一步，将那只玉簪死死按在心口，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孤寂苍凉，“三界与你……我选你……我只选你……你回来……回来好不好……”
那一声声绝望的、带着泣音的哀求，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云昭的心口。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那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这是谢无妄？
这是那个在她献祭时，虽面露不忍，却依旧冷静主持阵法，对她说“此为苍生大义，云昭，你当无悔”的仙尊谢无妄？
前世她一直以为，自己于他而言，或许只是漫长仙途中一个稍有分量的弟子，一个可以为了大局而牺牲的棋子。她所有的恋慕与隐忍，最终都随着那颗剜出的心而冷却、埋葬。
可眼前这个为她疯魔，为她质疑天道，为她痛苦得几乎要毁灭一切的男人……彻底颠覆了她所有的认知。
恨意，在这一刻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在她心中翻腾，是难以置信，是茫然无措，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心疼。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沉溺在这惊世骇俗的景象中时，水镜因无法承受那至宝之力的持续冲击，以及谢无妄无意中散发出的恐怖仙力干扰，猛地一阵剧烈扭曲！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桌面的水镜阵法应声而碎，溅起的水珠瞬间失去灵性，化为凡水，打湿了桌面。最后映入云昭眼帘的，是谢无妄似乎若有所觉，猛地转向她“视线”方向的、那双猩红而警惕的眼眸。
影像彻底消失。
房间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云昭粗重的呼吸声。她怔怔地坐在原地，脸色苍白，指尖冰凉。桌面上残留的水迹，和她狂跳不止的心，是刚才那一切并非幻觉的唯一证明。
她看到了什么？她又该如何消化她所看到的？
那个她决心要远离、要超越、甚至带着恨意的男人，其内核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只因她的“死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紧接着，是墨渊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慵懒磁性的嗓音，只是此刻，那慵懒之下，似乎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云昭，”他轻声问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方才，似乎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仙门灵力波动……你没事吧？”
云昭猛地回神，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迅速抬手，用衣袖抹去桌面上所有的水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我没事，劳烦尊上挂心。”
门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寂静，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在云昭的心上。
他……察觉到了吗？关于水镜，关于谢无妄，关于她此刻天翻地覆的内心？
夜的深沉，仿佛更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