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的汽车将苏瑾送回永昌货栈时,夜已深透。
韩管事一直在门口焦急张望,见车停下,连忙迎上前,看到苏瑾苍白疲惫却安然无恙的脸,才长长松了口气,对着副官千恩万谢。
苏瑾勉强打起精神应付了几句,便借口劳累,谢绝了韩管事准备宵夜和追问细节的好意,径直回了自己的小屋。
推开房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但这一次,屋内并非空荡。昏黄的油灯下,张起灵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块布,静静擦拭着一把短刀。刀身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映着他沉静如水的侧脸。听到开门声,他擦拭的动作停了停,抬眼望来。
四目相对。
苏瑾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疲惫如潮水般彻底将她淹没。她看着灯下的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松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张起灵放下刀和布,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接过她手里那个装着针具药瓶的蓝布包裹,又扶住她有些发软的手臂,将她引到床边坐下。
然后,他转身去倒了杯温水,递到她手里。水温正好。
苏瑾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涩的喉咙,也似乎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她低着头,看着杯中晃动的光影,轻声说:“你都知道了?”
“嗯。”张起灵应了一声,在她对面的小凳上坐下,目光落在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动静很大。”红府请医、佛爷亲至、马车疾驰……这些自然瞒不过有心人,更瞒不过一直关注着她安危的他。
“丫头……红夫人,救过来了。”苏瑾放下杯子,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但很凶险,我用针了。”她抬眼看他,眼神清澈却带着深深的倦意,“张启山……他怀疑更重了。”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
张起灵沉默地看着她。他能想象到当时的危急,也能想象到她施针时全神贯注的模样,更能想到事后张启山那双锐利探究的眼睛。今夜之后,她就像一颗突然散发出耀眼光芒的珍珠,再也无法藏身于平凡的蚌壳之中。危险,将会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暂时不会动你。”张起灵缓缓道,声音低沉而肯定,“红府欠你救命之恩,二月红不会坐视。张启山……也需要掂量。”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但你,太显眼了。”
“我知道。”苏瑾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略显无奈的笑,“可当时……没办法。”那是生命垂危的丫头,是未来会痛失所爱、性情大变的二月红,是她想要改变的“意难平”之一。她无法袖手旁观。
张起灵当然明白。若非如此,她也不是她了。正因如此,他才更……
一种陌生的、强烈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是担忧,是焦灼,还有一种想要将她严严实实护在身后、隔绝所有风雨的冲动。这种冲动如此清晰,如此猛烈,几乎要冲破他多年训练铸就的冰冷外壳。
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节微微发白。
苏瑾察觉到了他气息细微的变化,和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深沉情绪。她心头微微一颤,某种暖流混合着酸涩,悄悄涌了上来。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紧握的拳头上。
他的手很凉,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属于兵刃的冷硬触感。但此刻,在她温热的掌心下,那紧绷的拳头,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别担心,”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有分寸。而且……”她微微倾身,靠近了些,昏黄的灯光在她眼中跳跃,亮得惊人,“我不是一个人,对吗?”
她的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眼底深处,那里有担忧,有冷冽,有属于他的孤独战场,但此刻,也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她在索要一个承诺,一个确认。
张起灵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依赖和信任,喉结滚动了一下。覆在他手背上的温度,仿佛带着电流,一路窜进他心里,击溃了最后一道防线。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力道不大,却无比坚定。他的手心依旧微凉,却将她纤细的手指完全包裹住。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却重如磐石,“我在。”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最郑重的誓言。他在。无论风雨,无论危难,他都会在。
苏瑾笑了,那笑容褪去了所有疲惫和强撑的镇定,变得柔软而真实,眼底甚至有细碎的光在闪动。她任由他握着手,没有抽回,反而用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我知道。”她轻声说,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和全然的安心。
这一刻,小屋外是沉沉黑夜和潜在的风暴,小屋内却只有一灯如豆,和两只紧紧交握的手。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所有的担忧和思虑,仿佛都在掌心相贴的温度中,找到了暂时的归宿。
不知过了多久,苏瑾才轻轻抽回手——不是推开,而是自然地转身去拿水壶添水。张起灵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瞬,才缓缓收回,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的细腻触感。
“对了,”苏瑾一边倒水,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你这次出去……有听到关于‘瓶山’更具体的消息吗?张启山似乎很在意。”
话题转回正事,旖旎的气氛稍稍收敛,但空气中流淌的那份亲密与默契却未曾消散。
张起灵眼神微凝,点了点头:“嗯。不止张家,九门中其他几家,还有几股外来势力,都在暗中准备。瓶山下面,东西不简单。”他顿了顿,看向苏瑾,“张启山可能会组织一次大的行动。”
苏瑾心头一凛。大的行动?这意味着高手云集,危险倍增,但也意味着……机会。
“他想让你参加?”她问。
张起灵沉默了片刻:“他需要张家本家的人。”意思很明显,张启山确实有意,而他也很难完全拒绝。这不仅关乎任务,也关乎张家内部的博弈和承诺。
苏瑾握紧了杯子。瓶山凶险,原着中折损人手无数。即便张起灵身手卓绝,也难免受伤,甚至……
“什么时候?”她问。
“不确定。筹备需要时间,也看时机。”张起灵看着她眼中不加掩饰的忧虑,补充道,“我会小心。”
苏瑾知道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大承诺了。她压下心中的不安,开始飞快思索。瓶山之行不可避免,她无法阻止,但或许……可以准备得更充分些。
“你需要什么?”她抬头看他,眼神变得认真而锐利,“特殊的伤药?解毒剂?防身的工具?或者……关于瓶山内部更详细的情报?”
她问得直接,仿佛一个准备为出征将士筹备粮草军械的后勤官。张起灵看着她瞬间进入状态的认真模样,心中那根紧绷的弦,莫名松了一些。
“药,越多越好。解毒的,止血的,吊命的。”他毫不客气地列出需求,“工具,寻常即可。情报……”他目光微闪,“你有办法?”
苏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床边,从最隐秘的角落拿出那个装着黑色金属残片的旧布包裹。“这个,你带回来的东西,我研究了一下。”她将包裹放在桌上,小心打开,“它很不稳定,很危险。但系统……嗯,就是我的一些特殊方法,分析出它内部残留的能量波动,似乎与某种地脉或古墓的特定‘场’有关联。也许,可以用来反向追踪或预警类似的环境。”
她不能说得太明白,但张起灵听懂了。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看向那块残片的眼神更加凝重。“你确定?”
“不确定,但有尝试的价值。”苏瑾将残片重新包好,“这东西留在我这里更安全,我可以继续研究。你需要的时候,或者有什么发现,我们可以互相印证。”她顿了顿,语气郑重,“瓶山下面,恐怕不止有尸毒和机关。这东西提醒我们,可能有更‘异常’的存在。你千万不能大意。”
张起灵深深看了她一眼,将她话中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好。”
接下来,两人就着昏暗的灯光,低声讨论起可能需要准备的药材清单和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策略。苏瑾凭借系统数据库和万界知识,提出了不少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建议,张起灵则结合他丰富的实地经验和张家秘闻,进行补充和筛选。
他们靠得很近,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在策划一场秘密行动。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
夜渐深,讨论暂告一段落。苏瑾看着张起灵眼底同样浮现的倦色,轻声道:“你去床上休息吧,我睡地上。”
张起灵却摇头:“你睡。”语气不容置疑。她今日心力损耗太大,需要好好休息。
苏瑾还想说什么,却被他一个眼神止住。那眼神里有关切,也有不容反驳的坚持。
最终,苏瑾妥协,躺到了床上。张起灵则和衣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却保持着惯有的警惕。
油灯被吹熄,小屋陷入黑暗。只有清浅的呼吸声彼此可闻。
苏瑾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黑暗中的屋顶。手腕上的铜铃贴着皮肤,传来温凉的触感。身边不远处,是他沉稳而令人心安的存在。
风雨欲来,前路莫测。
但至少此刻,他们并肩。她不再是被动等待的孤女,他也不再是踽踽独行的影子。
他们有了共同的秘密,共同的担忧,和一份在黑暗中悄然滋长、却无比坚定的……羁绊。
窗外,长沙城的深夜,万籁俱寂。而某些暗流,已在看不见的地方,汹涌地奔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