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在浓稠的、冰冷的墨汁里挣扎,沉浮不定。时而能感觉到刺眼的灯光划过眼皮,时而又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混沌。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沉重得像灌了铅,又轻飘得像一团棉絮,在冷与热的极端中反复煎熬。喉咙干得冒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牵扯着胸腔深处一阵阵闷钝的疼痛。
模糊的视线里,人影晃动,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不真切。有时,似乎看到一张温婉而带着焦灼的脸,是白晓荷?她好像在低声说着什么,用冰凉的毛巾擦拭我的额头,那动作轻柔而熟悉。有时,又好像是我的助理,声音沉稳,在汇报着什么工作,那些数字和名词像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作响,却一个字也抓不住。
我感觉自己像一艘在狂风巨浪中失去了舵的船,被无形的力量抛来甩去。偶尔有短暂的清醒,能辨认出是在移动的车里,或者是在一片刺目的白色环境中,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但很快,意识又会再次被滚烫的潮水淹没。
好像……有人握住了我的手,那指尖微凉,带着轻微的颤抖。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股在体内疯狂冲撞的灼热感终于开始缓缓退潮。沉重的眼皮挣扎了几下,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刺目的白光让我下意识地又闭了闭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逐渐看清周遭的环境——雪白的天花板,滴答作响的监控仪器,手臂上连着输液管。是在医院。
我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视线落在床边的椅子上。
白晓荷坐在那里。
她看起来憔悴不堪,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脸色比病房的墙壁好不了多少。身上还是那件单薄的羊绒开衫,头发随意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添了几分狼狈。她正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但眉头紧紧蹙着,显然睡得极不安稳。
原来,那些模糊印象里温婉焦灼的脸,真的是她。
我张了张嘴,想发出点声音,喉咙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溢出一声低哑的呻吟。
这细微的动静惊醒了白晓荷。她猛地睁开眼,看到我清醒过来,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光亮,像是松了一口气,但那份疲惫和忧虑却丝毫未减。她急忙俯身过来,声音沙哑而急切:“苏哲?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医生说你急性肺炎引起的高烧,差点就……”
她的话语带着后怕的颤音。
我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担心。目光在病房里扫视了一圈,除了她,没有别人。
“你……一直在这里?”我的声音依旧沙哑难听。
白晓荷点了点头,拿起床头的水杯,插上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我嘴边:“嗯。你助理也在外面守着,刚被我劝去休息会儿。”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心中滋味复杂。在我最脆弱、意识不清的时候,守在我身边的,是她。
“我没事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你也熬了一夜了,回去休息吧,这里有人照顾。”
白晓荷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那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她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显然累极了。走到门口,她又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我此刻无力去解读的情绪,然后才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又过了不知多久,助理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看到我清醒,明显松了口气。“苏董,您可算醒了。感觉好点了吗?”
“嗯。”我应了一声,想了想,还是问道,“我生病期间……还有谁来过吗?”
助理迟疑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但还是如实回答道:“太太……黄总她,昨天傍晚来过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她来了?什么时候?”
“就在您刚送进医院不久,还在昏睡的时候。”助理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小心翼翼,“黄总来了……看到了白女士在……在照顾您。她当时脸色就很难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就……就转身走了。”
……
走了。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砸在我的心口。
我可以想象那个画面——黄亦玫得知我生病,急匆匆赶来医院,看到的却是白晓荷,这个与她有着复杂恩怨、更是眼下“孙子风波”核心人物的女人,守在我的病床前,姿态亲昵地照顾着我。
在她看来,那会是一幅怎样的景象?
旧情复燃?余情未了?还是我苏哲终究和她们母子才是一家人,而她黄亦玫和乐仪、乐瑶,始终是外人?
以她的骄傲和此刻正盛的怒火,她没有当场发作,已经算是极致的克制。转身离去,是她最直接,也最伤人的回应。
我闭上眼,一股深沉的疲惫和无力感从骨髓里弥漫开来。比高烧更让人难受。
在医院又观察了大半天,确认烧退了,身体虽然虚弱但已无大碍,我便坚持让助理办理了出院手续。我需要回到那个属于我和她的家,我需要去面对,去解释。
车子驶回别墅时,已是华灯初上。别墅里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比医院更冷的寒意。
我推开门,兰姨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担忧和欲言又止的神情。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多说,径直走向二楼。
主卧的门依旧紧闭着。
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我又敲了敲,稍微加重了力道:“玫瑰,是我。我回来了。”
几秒钟后,门猛地从里面被拉开。
黄亦玫站在门口。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家居服,脸色是一种极致的冷白,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那双眼睛,不再是前几日愤怒的燃烧,而是变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寒潭,里面凝结着失望、鄙夷,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她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弧度,那笑容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回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凌相互撞击,字字清晰,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你还知道回来?”
我试图解释:“玫瑰,你听我说,我生病了,在医院……”
“我知道!”她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剧烈的颤抖,“我知道你生病了!我还知道是谁在你床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你!是白晓荷!是你的好前妻!”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着我:“苏哲,你真是好样的!一边让我和我的女儿们面对林薇那个疯子和她带来的野种,一边又和你的旧情人情深义重,病榻缠绵!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特别有成就感?啊?”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声反驳,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我当时昏昏沉沉的,根本不知道是谁……”
“不知道?”黄亦玫冷笑,那笑声尖锐而破碎,“好一个不知道!那你现在知道了?我告诉你苏哲,白晓荷还特意打了电话给我!”
她几乎是吼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控诉:“她打电话来,‘关心’地告诉我你退烧了,稳定了,让我‘不用担心’!她这是什么意思?向我示威吗?告诉我她才是那个能在你生病时守在你身边的人吗?!苏哲,你们母子三人,真是把我当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我气都气死了!我看着你们就觉得恶心!”
她的话,像一场密集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将我所有试图解释的语言都砸得粉碎。她不仅看到了,还接到了白晓荷的电话?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将她最后一丝理智也焚烧殆尽。
我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伤心而浑身颤抖的女人,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厌恶,我知道,此刻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的,甚至可能引来更激烈的反弹。
我试图上前,想抱住她,想用身体的接触来平息这场风暴。“玫瑰,你冷静点……”
“别碰我!”她像是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躲开了我的触碰,眼神里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滚!”
她指着门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你给我滚!我现在不想看到你!滚出去!”
那个“滚”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脏上。
我看着她在灯光下冰冷而决绝的脸,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那里却没有一滴眼泪,只有干涸的愤怒和心死。
至少此刻,任何方法都哄不好她了。
继续留在这里,只会让冲突升级,让彼此说出更多无法挽回的伤人话语。
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力感,如同这浓重的夜色,将我彻底笼罩。
我站在原地,看了她几秒钟。她毫不退缩地回视着我,眼神像两潭万年不化的冰湖。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
我缓缓地转过身,就像离开医院时那样,一步一步,沉重地走下了楼梯。
没有回头。
走出家门,初冬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拉开车门,对等待的司机报了一个市中心顶级酒店的名字。
车子驶离别墅,将那片令人心碎的灯火和那个让他滚的女人,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坐在酒店套房里宽大却冰冷的沙发上,窗外是帝都璀璨却毫无温度的夜景。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看着那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
家,回不去了。
至少今晚,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偌大的城市,灯火万家,此刻却只觉得无处可去,无人可诉。这场因林薇和孩子而起的风暴,终于以最惨烈的方式,摧毁了我努力维持的最后港湾。
深冬的帝都,天色总是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层永远也擦不干净的灰尘。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投下苍白无力的光斑,却丝毫带不来暖意,反而衬得空气更加干冷刺骨。苏家别墅里,那惯常的、即使争吵也维持着表面平衡的宁静,被彻底打破了。一种山雨欲来、大厦将倾的沉重感,压在每一个角落,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我坐在书房里,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烟草味,却依然无法麻痹那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自从酒店那夜之后,我和黄亦玫便陷入了一种冰冷的僵持。我试图沟通,她避而不见;我让乐仪转圜,她态度依旧。我知道,这一次,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争吵,她心里那根支撑着我们这段复杂关系的柱子,恐怕已经出现了无法弥合的裂痕。
果然,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书房的门被推开,没有敲门。黄亦玫站在门口。她今天没有穿家居服,而是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黑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脸上没有任何妆容,显得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如同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波澜,只剩下一种耗尽所有情绪后的、冰冷的决绝。
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那份文件的格式,我太熟悉了。多年前,我们也曾面对过同样质地的纸张。
她走进来,没有看我,径直走到书桌前,将那份文件轻轻地、却带着千钧重量,放在了我的面前。纸张与光滑的桌面接触,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啪”的一声。
“苏哲,”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愤怒,没有指责,甚至没有失望,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疏离,“我们离婚吧。”
离婚。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我的心口。即使早有预感,当这两个字真的从她口中如此平静地说出来时,我还是感到一阵剧烈的、几乎让我无法呼吸的钝痛。
第二次了。
这是她第二次,向我提出离婚。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我爱过、负过、分离后又复合,共同孕育了两个女儿,一起在商海沉浮,一起面对家族风雨的女人。黄亦玫就是这样,她可以忍耐,可以权衡,可以为了孩子和利益做出妥协,但当她内心的底线被彻底击穿,当她认为一段关系已经失去了所有存续的价值和尊严时,她会变得比任何人都要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问她为什么不能再给彼此一次机会?想告诉她林薇和孩子的事情我会处理干净,想承诺以后绝不会再让她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但所有的话,在她那双枯井般的眼睛注视下,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就在这时,得到消息的苏乐仪急匆匆地推门闯了进来。她脸上写满了惊慌和恐惧,目光扫过桌上那份刺眼的离婚协议书,最后落在黄亦玫身上,声音带着哭腔和哀求:
“妈!不要!求求你别离婚!”她冲过去,抓住黄亦玫的手臂,用力摇晃着,“有什么事我们不能好好说吗?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一步?爸爸他知道错了,他以后会改的!妈,你看看我和乐瑶,我们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啊!”
乐仪的眼泪滚落下来,她是真的害怕了。上一次父母离婚时她还小,记忆模糊,但这一次,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家庭分崩离析的危机。
黄亦玫看着痛哭流涕的女儿,冰冷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但那涟漪很快便消失了。她轻轻挣开乐仪的手,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乐仪,你已经长大了,应该明白,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勉强粘合,裂痕也永远在那里。妈妈累了,不想再继续这样的生活了。”
“可是妈……”
“没有可是。”黄亦玫打断她,目光重新转向我,那里面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家里的动静显然惊动了更多人。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黄振华——黄亦玫哥哥,沉稳的声音:“玫瑰?苏哲?怎么回事?”
随着话音,黄振华和他的妻子苏更生走了进来。黄振华眉头紧锁,脸上带着凝重和不解。苏更生则依旧是那副精明干练的模样,目光锐利地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书桌那份协议书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听说你们又闹起来了?”黄振华走到黄亦玫身边,语气带着兄长的关切和责备,“还闹到要离婚?像什么样子!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非要走极端?”
苏更生也开口了,她的声音冷静而富有条理,像在分析一桩商业案例:“亦玫,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林薇和孩子的事情,确实让人难以接受。但是,离婚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更不是最好的方式。”
她走到黄亦玫面前,目光直视着她,话语里带着现实的考量:“你和苏哲,不仅仅是夫妻,更是事业上最紧密的合作伙伴。苏氏集团现在正处于关键时期,内部外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一旦离婚,会引起多大的震荡?董事会怎么想?市场怎么想?那些虎视眈眈的对手会如何趁机而入?这些,你都考虑清楚了吗?”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一些,带着一丝劝慰:“更何况,还有乐仪和乐瑶。她们还小,需要父亲,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环境。就算不为别的,为了孩子们,再慎重考虑考虑,好吗?”
黄振华附和道:“更生说得对。亦玫,你一向是最理智、最顾全大局的。这次怎么就钻了牛角尖呢?苏哲是有错,但罪不至离婚吧?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也给你们这个家一个机会。”
他们夫妻二人,一个从亲情家庭角度,一个从事业利益角度,轮番劝说着黄亦玫,试图让她收回这个“不理智”的决定。
书房里一时间充满了劝解的声音,唯有我和黄亦玫是沉默的。
我听着这些劝说,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有道理,无论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苏氏,离婚都是上下之策。但我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黄亦玫此刻提出离婚,绝非一时冲动。她是真的心死了。那些日积月累的失望、猜忌、算计,以及林薇母子这件事作为最后一根稻草,已经彻底压垮了她对这段婚姻最后的期待。
黄亦玫静静地听着兄嫂的劝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们谈论的是别人的事情。直到他们说完,她才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黄振华和苏更生,最后,定格在我的脸上。
她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而讽刺的弧度。
“哥,嫂子,谢谢你们的好意。”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伪装的尖锐,“但是,你们说的这些——苏氏的稳定,孩子的成长,甚至所谓的夫妻情分——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那份离婚协议书上,动作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力。
“当我听着白晓荷用那种语气给我打电话‘报平安’的时候;当我想到我的丈夫,在我和另一个女人以及他们突如其来的孙子之间左右为难,甚至因此病倒的时候;当我发现这个家早已经充满了算计、隐瞒和背叛,而我却还要为了所谓的‘大局’继续粉饰太平的时候……”
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那不是软弱,而是一种彻底释放后的决绝:
“我就知道,这里,早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这个婚,”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我离定了。”
话音落下,书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的劝解,所有的道理,在她这番冷静到残酷的剖白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苏乐仪绝望地看着母亲,泪水无声滑落。黄振华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苏更生眉头紧锁,看着黄亦玫,眼神复杂,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
而我,坐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雕塑。
看着她转身,决绝地离开书房背影,我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不会再回头了。
第二次离婚。
像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凌迟,终于走到了终点。而留给我的,只有这满室的冰冷,和无尽的、无法挽回的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