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芝行至窥孔前,城中四处腾起的烟柱尽收眼底。
他心下明白,这一步确是在行险!
甚至可称冷酷!
此计之关键,在于主动舍弃部分防线,纵敌深入。
唯有如此,才能将这些魏军精锐诱入那条预设的死路。
他转身看向舆图,手指重重落在几处被圈定的街坊。
那里的一砖一瓦,早已暗中改造,成为巷战设伏的修罗场。
此乃陛下与丞相共定之策,以巷陌为坟,以屋舍为阱。
然而代价何其惨重!
百姓虽已通过地道迁入地下避所,可他们的家宅。
多半将化为焦土!
“芝今日所为,必为后世史笔所诘。”
他低声自语,目光却依旧沉静如铁。
“然若不如此,则满城军民,皆成枯骨!”
“罪在芝一人!”
“功过?!”
“任后人评说!”
卯时三刻,天光初露。
魏军大营内,司马懿立于巨幅舆图前,指尖在新城处反复摩挲,眉峰深锁。
案头沙漏上半球内流沙已所余无几,细密沙声在寂静军帐中清晰可闻。
亲卫来报。
“都督,从胡遵,戴陵,州泰,李昭,夏侯儒将军各部所调精锐兵马已至。”
司马懿目光未离舆图,只微一颔首,眼中锐光一闪而没。
他知须尽快作决断!
转身复观舆图,心中暗忖。
胡遵,戴陵,州泰,李昭,夏侯儒几路,抽其半数精锐之后,兵力已薄,唯能固守。
此数路不可尽动,须留后手。
倘东吴或蜀军乘虚来袭,若无防备,则大势去矣!
良久,他转身视亲卫,目光沉凝。
“传令胡遵,戴陵,州泰,李昭,夏侯儒诸部,此后务须固守,坚壁勿战,稳守防务,待我军破新城,再图后举。”
“切记!”
“以守为本,为我镇固后路!”
亲卫领命而去。
司马懿默然片刻,复下令。
“传司马师,张合,牛金来见。”
另一亲卫应声出帐。
司马懿回身凝视舆图,心下权衡。
其余诸路主将不动,各抽其半数精锐!
此实属孤注一掷!
成败在此一举!!!
然退路不可不备……
未几,司马师,牛金,张合及数名抽调而来的副将齐至帐中,肃立听令。
“此战,当全力以赴!”
司马懿声调沉冷,目光如炬,先视司马师。
“子元,汝素来勤勉,今授汝‘前军都督’之衔!”
“持此令旗,统领冢虎营及诸部所抽锐卒,以为攻城前锋。”
司马师胸膛起伏,眼中灼热,旋即强自抑下。
他知父亲向来持重,过于亢奋反令父亲觉其不堪大任。
此刻关涉司马家前途命运,阖族安危,不可轻躁。
他深深吸气,竭力持稳,双手接过令旗。
“儿臣领命!”
“必不负父亲重托!!!”
然其双手仍微见颤抖。
司马懿深深看了司马师一眼,心下暗许。
不愧是他最属意之子,司马家后继有人。
他微一颔首,随即目视张合与牛金,语气严整。
“然兵者,诡道亦需正道!”
“张将军持重,牛将军骁锐!”
“汝二人辅佐师儿。”
“须谨记!”
“入城之后,首在据城墙,夺要道,立稳根基。”
“当遣精干斥候,探明贼军主力虚实!”
“未得明令,不可轻敌冒进,妄行纵深浪战!”
稍顿,复视司马师。
“师儿为前军都督,临阵前敌,可相机决断!”
“诺!”
司马师沉声应道。
司马懿目光扫过帐中诸将,再视张合,牛金。
“倘有非常之变,张将军,牛将军,汝等可直报中军,不得延误!”
此番部署,名予司马师前锋指挥之权,实则张合,牛金之“辅佐”乃行督责。
帐中诸将皆沙场宿将,岂不明其中深意。
司马师闻之,神色沉凝。
他知父亲用意。
然此战只许胜!
不许败!!!
他虽觉父亲或过于谨慎,亦知谨慎何时皆不为过。
愈是紧要关头,愈须沉得住气。
他深吸一气,竭力使心神定静。
牛金此时唯雪前耻,轰然应“诺”!
张合则深深一揖,心下稍安。
“都督明鉴,如此进军,方为万全。”
司马懿颔首,目光扫向沙漏,随即挥手。
“即刻整备,卯时三刻发动总攻!”
“时辰,无多矣!”
司马师按剑而出,目中炽烈而又沉凝。
“儿臣遵命!”
“必为父亲踏平此城!!!”
他心潮激荡。
父亲以重任相托,此战我当以雷霆之势摧城!
今司马家因“三马同槽”“马食槽粟”之谶,备受陛下猜疑,朝堂攻讦。
陛下旨意虽明面拜父亲为太傅,实则欲解其兵权。
他知一旦兵权被夺,司马家便成俎上鱼肉,任人宰割,恐至族灭!
且曹休大军亦在逼近……
时间紧迫无比!
司马懿微微颔首。
“去罢!”
“莫令为父失望!”
言毕,不再多语,目光落回舆图之上。
司马师,牛金,张合领命而去!
三人离去后,司马懿凝视舆图,眉峰紧蹙!
手指不住在图上点划,推演此后种种可能及应对之策……
胡遵,夏侯儒,李昭,州泰,戴陵迅即得司马懿军令。
夏侯儒在秭归,隔江遥望新城烽烟,严令所部“锁江防吴,寸步不移”。
胡遵扼守子午谷北口,纹丝不动。
戴陵于箕谷虚张声势,闻新城主攻已起,攻势愈烈,仍牢记只求牵制。
李昭镇守巫县,面朝吴境,唯固守而已。
州泰控扼筑水,谨遵军令。
然其见上游水流有异,心生疑窦,急报中军。
此封紧要军报在驿道上飞驰。
辰时。
东市街口。
孟达依邓芝谋划,行诱敌之策。
他甲胄染血,率亲卫死士及城中所有新城精锐,正与冢虎营及魏军重甲步卒混战。
他且战且退!
为使诱敌更显真切,不能速退!
致使伤亡惨重!
他目睹一追随多年的老部曲为拖住追兵,返身死战,被数杆长矛贯体,犹怒目圆睁不倒。
孟达心下如绞,面上悲愤之色愈浓!
他故意使阵型显出散乱之态,不断引敌军向城东北铁市里深处退去,口中怒骂不绝。
“司马老贼!”
“欺人太甚!”
“儿郎们!”
“退!”
“速退!”
“退入巷中再战!”
一名杀红眼的魏军校尉见连斩敌兵,大喜过望。
“孟达力竭矣!”
“追!”
魏军攻势更猛,紧咬孟达尾部,浑然不觉已深入一片异常沉寂的街区。
魏军士气昂奋,对此细微异样,多数人未察,只道新城守军已溃,各自逃命。
众人更加争先恐后,竞夺战功。
消息传至城外土山楼橹。
司马师闻报孟达之状,眼中精光一闪,沉声下令。
“多遣斥候细作,探明其虚实,速报!”
未几,第一批斥候回报。
“公子!孟达军退入铁市里!”
司马师凝眉不语!
没过多久,第二名细作急冲入报。
“公子!孟达在混战中左肩中箭,甲胄见血,其亲卫死士折损颇重,阵型已显溃散之象!”
司马师目光一凛。
不久,第三名细作浑身浴血,踉跄扑入,嘶声喊道。
“公子!”
“万急之报!!!”
“孟达箭伤极重,已无法乘马!”
“现由其亲兵抬架而行!”
“其所部精锐与中军彻底失联,各自为战,争相逃入铁市里深处巷道!”
“小人冒死抵近,亲眼见其帅旗遗落于途,为我军士卒践踏!”
此报如重锤击胸!
司马师大喜!
主帅被抬,帅旗遗弃,此乃全军崩溃之确兆?!
几乎同时,另一路精干斥候回报。
“报!!!”
“我军死士冒死抵近侦察,于铁市里东南毗邻之府库外围,见大量新鲜车辙足迹通入地下!”
“库区守备外紧内忙,旗号移动匆遽,更截获逃散民夫口供,皆言‘孟将军严令,尽速将府库紧要物资与文书转入地下秘窖’!”
司马师眉头紧蹙。
孟达重伤溃败,府库正在仓皇转移。
这分明是遭受重创后急于保全命脉的举动。
可这会不会是埋伏。
司马师脑中思绪飞转。
瞬息间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一边是孟达溃败在即,取其性命仿佛就在眼前。
另一边却是父亲的再三叮嘱,令他不敢轻进。
然而战场瞬息万变。
孟达此刻重伤,实乃天赐战机。
“公子!”
张合见他神色变幻,凛声提醒。
“此或是敌军之计!”
西城惨败在张合心中留下了浓重的阴影。
他总觉得城内那位高人不会如此轻易溃败。
一切似乎都透着谋划的气息。
司马师沉声问。
“何以见得?!”
张合眉峰紧锁,抱拳急道。
“都督有令,须先固守要地,探明虚实。”
“末将所疑有二!”
“其一,铁市里一带过于沉寂!”
“其二,东,南两翼新城守军鼓角未乱,阵列严整!”
“凡此种种,恐怕皆是孟达诱敌之计。”
“我明白!”
司马师猛一抬手,目中锐光如出鞘之刃。
“张将军所言皆是正道!”
“但如今,正道换不来司马家的活路!”
他手指舆图,声如铁石!
“我军之困,在于时辰紧迫!”
“时间实在不够了!”
司马师长叹一声,脸上燃起孤注一掷的沉静烈焰。
“如今破局之道!”
“唯在快!猛!狠!”
“因此不管有无埋伏?!”
“我们都必须速战速决!”
他凛然下令!
“全军压上,直指府库!”
“有进无退,斩孟达者,重赏!”
张合仍疑虑重重。
“公子,新城已破,稳扎稳打方是全胜之机!”
“我知!”
司马师截断他的话,语速快如劈风!
“但正如方才所言!”
“时间不够了!”
“若容孟达转入死守,何时才能擒他!”
“一旦有变,万事皆休!”
他豁然起身,气息粗重。
“况且孟达溃败之象如此明显,我更愿相信这是他的虚实之策!”
“以空城示警,令我生疑,暗行金蝉脱壳之计,欲拖至曹休到来或我军生变。”
司马师声调渐沉,却透出决绝。
“父亲常言‘料敌以宽,制敌以险’。”
“如今敌之‘宽’处,在于其欲转移固守。”
“我之‘险’处,在于时间紧迫!”
“破局之道何在?!”
他目光灼灼扫过诸将。
“彼既以空城示警,欲使我迟疑,我偏要加速猛攻!”
“彼欲拖延,我偏要雷霆斩首!”
“彼若真于府库设伏,我便以精锐直捣黄龙,夺其根本!”
“此乃阳谋!”
“张将军!”
“勿复多言!”
他声音因激切而微哑!
“我军所长,在于战力与速度。”
“若因疑惧而顿足,才是坠其彀中。”
“唯有以快打慢,以强击虚。”
“风险固有,然坐待之险,家族覆灭,更为巨大。”
他未曾明言的是。
若不能擒杀孟达,损兵折将也不过是多一条罪名。
待到家族飘摇,兵权尽失之时,这些兵卒于司马家还有何益?!
谨慎又有何用?!
如今看似行险,只不过多死几人而已!
无妨!
他脸上布满冷酷的决绝!
恰在此时,一骑哨马飞驰来报。
“公子,都督密信。”
司马师拆信急阅,仅六字。
“曹休将至汝南!”
他心头剧震!
猛然抬头观天,日头渐升。
父亲所估时辰果然无误。
留给他的时机,正随日光一同流散。
纵是孟达或其背后之人设下的谋局,司马家也已无退路。
此非争功,实为争命!!!
时辰无多……
中计便中计罢!
赌?!
或不赌?!
他深知一旦曹休到来,万事皆休!
司马师蓦然昂首,目光炽烈,深吸一口气。
此后举动实为豪赌!
然此非常之时……
“全军压上!直指府库!”
他语气沉凝如铁,激昂如焰。
“擒杀孟达逆贼,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有迟疑不前者,军法从事。”
令旗挥落,大部将士轰然应命,阵型始动。
然侧翼一部因连日恶战伤亡颇重,动作显半分凝滞。
一名都尉面现难色!
“公子……”
司马师闻言,目光寒凝!
“汝欲违抗吾之军令耶?!”
“斩!!!”
身后亲兵如虎狼扑出。
寒光闪过,都尉未及反应,首级已落。
血喷如注,无头尸身缓缓扑倒。
全场死寂,唯闻火把噼啪作响。
司马师目光冰冷的瞥了一眼那具尸身,随即扫过噤若寒蝉的诸将。
手中令旗前指。
凛然下令!
“以此为例!不得多言!”
“全军!!!”
“进击!!!”
张合面色凝重,唇微启,终化作心底一声长叹。
他听懂了司马师被目标,时辰与家族绝境催逼出的孤注一掷。
此为抢时,军令已下,如山崩海啸,无可挽回。
他只抱拳沉声道。
“既如此,请允末将率部为公子翼护,以策万全。”
“不必!”
司马师断然挥手,目光已锁死前方“孟”字旗与更远处的府库方位。
“兵贵神速,重在一击!”
“张将军巩固城垣,接应后军,便是大功。”
“冢虎营,全军将士!”
他声震四野!
“随我出击!斩杀逆贼!”
话音未落,已策马当先冲向城门!
身后玄甲洪流轰然随行。
马蹄踏过焦黑的残木,冲入城内。
恰在此瞬,一股混杂烟尘,血腥与隐约硫磺气息的怪味冲入司马师鼻腔。
眼前街区死寂过甚。
唯己军喊杀与脚步在空旷屋舍间回荡成诡谲余音。
他心头无端一紧。
然身后是滚滚铁流。
身前是那面且战且退的“孟”字旗。
箭已离弦,再无回头路。
“杀!!!”
他将那缕寒意吼出胸腔,长刀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