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强离开后，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
丁凡没有立刻回到办公桌前，他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在空气中划过那张“项目关联网络图”的轮廓。
“隐形腐败”。
这四个字像一根冰冷的探针，刺入了他对职务犯罪的既有认知。王福生之流的贪腐，是明码标价的权钱交易，是赤裸裸的掠夺，像是野蛮的强盗。而李卫东，如果孙志强的模型没有出错，他更像一个穿着定制西装，手持精密手术刀的窃贼，在无影灯下，优雅而精准地肢解着国有资产这具庞大的身躯，甚至连被肢解者本身，都感觉不到疼痛。
这种犯罪，系统能回溯吗？
丁凡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拉上了百叶窗。光线被切割成一道道细长的白条，投射在红木办公桌上，将房间内的光影分割得泾渭分明。
他闭上眼，意识沉入系统界面。
“锁定目标：江州发展投资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李卫东。”
“启动【罪证回溯】。”
【目标级别：正处级（享受副厅级待遇）。目标社会影响力巨大，涉及经济领域犯罪模式复杂，本次回溯将消耗巨额正义值，是否确认？】
“确认。”
丁凡没有丝毫犹豫。正义值的存在，就是为了在这一刻，将隐藏在最深处的脓包彻底挤破。
冰冷的数据流瞬间包裹了他的意识，眼前的办公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幕幕飞速闪过的画面，像一部剪辑凌厉的传记电影，以倒叙的方式，将李卫东的“发家史”呈现在他眼前。
电影的第一幕，并非在江州，而是在香港中环一间顶级律师事务所的会议室里。落地窗外，是维多利亚港璀璨的夜景。年轻了近十岁的李卫东，穿着一身考究的意大利手工西装，正用流利的英语和一位金发碧眼的律师交谈。
系统贴心地在画面下方生成了中文字幕。
“赵先生，”律师递过一份厚厚的文件，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按照您的要求，‘远航资本’已经在开曼群岛注册成立。它将通过一家在英属维尔京群岛的子公司，百分之百控股另一家同样在开曼注册的‘晨星科技’。我们为您设计了最复杂的信托和代持结构，从法律文件上看，这两家公司的最终受益人，是两个您永远不会认识的巴拿马人。它们与您，李卫东先生，没有任何直接关联。”
李卫东满意地点点头，在文件上签下了一个潦草的英文名。他端起桌上的威士忌，对着窗外的夜景轻轻一晃：“为了未来。”
画面切换。
江州市政府一间小型会议室。时间是五年前。
李卫东正站在投影幕布前，慷慨激昂地向在座的几位市领导和相关部门负责人阐述江发集团的“转型之路”。
“各位领导，传统的基建项目已经无法满足江州未来的发展需求！我们必须拥抱高科技，拥抱新经济！我提议，由我们江发集团牵头，联合一家国际顶尖的科技公司，共同打造江州‘智慧城市’项目的一期工程——‘城市大脑’！”
他身后，ppt上闪烁着“大数据”、“人工智能”、“云计算”等时髦的词汇。
一位分管城建的副市长有些疑虑地问：“李总，你说的这家国际顶尖科技公司，是哪一家？我们怎么没听说过？”
李卫东笑了笑，胸有成竹：“这家公司名叫‘晨星科技’，虽然年轻，但掌握着世界领先的城市数据建模算法。他们看中的，不是我们的钱，而是江州这座城市庞大的应用场景！为了表示诚意，他们愿意以技术入股！”
接下来，是一场看似严谨的资产评估会。
江发集团拿出了位于市郊的一块价值数亿的黄金地皮，以及数千万的启动资金。在评估报告上，这块地的价值被以“工业用地”的名义，压到了一个低得离谱的数字。
而“晨星科技”拿出的，则是一份名为“城市动态数据流分析模型V1.0”的软件着作权证书。这份在香港花了几千块钱加急注册的“知识产权”，被评估公司给出了一个惊人的天价。
一来一去，双方成立的合资公司里，江发集团虽然出了地、出了钱，却只占了不到百分之四十的股份。
丁凡的视角里，那份评估报告上，评估师的签名龙飞凤舞。而在另一段回溯画面中，这位评估师正毕恭毕敬地从李卫东的秘书手里，接过一个厚厚的信封。
电影的高潮，在江发集团的董事会上演。
李卫东意气风发地宣布，为了激励管理团队，他设计了一套与国际接轨的“股权激励方案”。
“同志们，我们要打破大锅饭！要让有能力的人，分享到企业发展的红利！”他指着ppt上复杂的股权结构图，“我提议，对公司高管团队，授予新成立的合资公司——‘江州智慧城市科技有限公司’的期权！三年后，如果公司业绩达标，大家就可以用极低的价格，购买合-资公司的股份！”
台下的几位董事，大多是国企的老人，看着那张天书般的结构图，云里雾里。
一位老董事小心翼翼地举手：“李总，我有个问题。我们是江发集团的董事，为什么激励我们的是合资公司的股份，而不是我们集团本身的股份？”
李卫东早有准备，他痛心疾首地说：“王董，这您就不懂了！我们集团是百分之百的国有企业，股权怎么能随便动？那是国有资产！我这个方案，妙就妙在，我们激励的是增量部分，是在保证国有资产不流失的前提下，用市场化的手段，把蛋糕做大！这是改革，是创新！”
“保证国有资产不流失”……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董事们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再加上“改革创新”的大帽子扣下来，谁也不敢再提反对意见。方案最终全票通过。
丁凡看得心头发冷。
他终于明白了这套手法的精髓。李卫东从头到尾，都没有直接从江发集团的账上拿走一分钱。他只是利用自己董事长的职权，撬动了江发集团最值钱的资产——土地和项目资源，将其注入一个自己拥有绝对控制权的“体外循环”系统。
然后，他再通过一个看似合法合规的“股权激励”，将这个体外循环系统中最肥美的一块肉，切下来分给了自己和他的核心团队。
审计部门来查账？江发集团的账目清清楚楚，甚至因为甩掉了一块“待开发”的土地，报表还更好看了。纪委来查？没有一笔贿款，没有一个红包，所有操作都有董事会决议，有评估报告，有法律文件。
这是一种完美的犯罪。
最后的回溯画面，定格在一个位于瑞士日内瓦湖畔的私人银行贵宾室里。
李卫东的秘书，将一个加密U盘插入银行的电脑。屏幕上，一长串代表着巨额财富的数字，从“晨星科技”在香港的离岸账户，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一个以“远航资本”名义开设的信托基金里。
这笔钱，在法律意义上，已经彻底与李卫东割裂，成为了“信托资产”，将由一个专业的基金会打理，用于他子女的教育、家人的养老，以及他退休后在全球任何一个地方的奢华生活。
回溯结束。
办公室里，只有空调主机发出的轻微嗡鸣。
丁凡缓缓睁开眼，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有些刺目。他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
愤怒吗？当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面对一个精密杀人机器时的悚然。
李卫东用十年的时间，编织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这张网的每一根丝线，都是由合法的商业合同、董事会决议、审计报告和法律意见书构成。它如此坚韧，又如此透明，以至于所有人都身处网中而不自知。
丁凡第一次感觉到，系统提供的“绝对证据”，似乎遇到了对手。
他可以将李卫东在香港律所的视频匿名曝光，可那又如何？一个商人去咨询法律，天经地义。他可以将那份明显不公的资产评估报告扔到网上，可报告上有专业评估师的签名和公章。他甚至可以将董事会的视频放出去，但那只能证明李卫东“口才很好”，成功说服了所有人。
这些证据，单独拿出来，都像是一块块零散的拼图，无法构成一幅完整的罪证。它们无法形成一条清晰的、能被法庭采纳的证据链。
要扳倒李卫东，靠纪委的常规手段不行，靠舆论审判更不行。
必须用他的逻辑，来击败他的逻辑。必须用他最引以为傲的武器——法律和金融规则，来将他钉死在十字架上。
丁凡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这座在他的治理下，官场风气日渐清明的城市。他忽然意识到，在阳光照不到的深水区，正有另一群更聪明、更危险的巨鳄在潜行。
他们不屑于收受红包，他们玩的是估值、期权和资本运作。他们侵吞的，是以亿为单位的国有资产。
丁凡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冽的弧度。
有意思。
这场战争，开始变得越来越有挑战性了。
他回到桌前，拿起电话。他没有打给马东国，也没有打给王建国。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能剖开这复杂金融结构，直抵犯罪核心的手术刀。而这把刀，江州的官场里没有，整个江东省的体制内，恐怕都找不到。
他看着桌上那份关于江发集团的简报，在李卫东的名字旁边，缓缓写下了几个字。
“需要一个顶级的，能把魔鬼从合同里揪出来的……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