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砧峪的清晨笼罩在薄雾中,远处的山峦在熹微晨光中显露出黛青色轮廓。团部院里的老槐树下,凌云已静立了近一个时辰。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肩章上的红色领章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昨日的支部大会通过他成为预备党员的决定还历历在目,而师部特派员的到来,意味着组织上对他的考察进入了更深层次。这不仅仅是程序,更是一场思想的淬炼。
“凌团长,师部来的同志到了。”警卫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凌云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团部会议室。推开木门,室内已有两人在等候。除徐政委外,还有一位年约四十、面容清癯的干部,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军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目光温和却透着洞悉一切的锐利。
“凌云同志,这位是师政治部组织科科长,李明远同志。”徐政委介绍道,“李科长代表师党委,专门来和你谈话。”
“李科长好。”凌云立正敬礼。
李明远站起身,伸出手与凌云相握,手劲沉稳有力:“凌云同志,坐吧。不用拘束,咱们就是谈谈心。”
三人围着一张简陋的木桌坐下。徐政委泡了三杯茶,茶叶是山里采的野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凌云同志,”李明远打开笔记本,却没有立即记录,而是直视着凌云的眼睛,“你的入党申请书,师党委已经认真研究过了。徐政委作为你的介绍人,也详细汇报了你的情况。今天我来,是想和你深入交流一下,听听你真实的想法。”
谈话开始了。
“首先,能不能谈谈你是怎样理解中国共产党性质的?”李明远的问题开门见山。
凌云略作沉吟,没有急于回答。他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看到了这两年来经历的烽火硝烟,看到了那些牺牲的战友,看到了根据地百姓期待的眼神。
“李科长,”他放下茶杯,声音清晰而沉稳,“我认为,中国共产党首先是一支以科学理论武装起来的先锋队。这个理论,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就是毛主席结合中国实际发展出的革命思想。它让我明白了社会发展的规律,明白了中国为什么会积贫积弱,明白了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的道理。”
李明远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
“其次,中国共产党是一支与人民群众血肉相连的队伍。”凌云的语调中带上了情感,“在南京,我看到的是国民党军队抛弃百姓,只顾自己逃命。而在这里,我看到的是战士帮老乡挑水劈柴,是老乡冒着生命危险给我们送粮送情报。这种军民鱼水情,不是口号喊出来的,是一点一滴做出来的。”
他想起了唐静文在野战医院里彻夜不眠照顾伤员的样子,想起了刘顺子把最后一口炒面留给新兵的情形,想起了老赵带着参谋们在地图前反复推演、力求减少百姓损失的严谨。
“最后,”凌云的目光变得更加坚定,“中国共产党是一支有铁一般纪律的队伍。这种纪律不是靠皮鞭和棍棒,而是靠共同的理想和自觉的遵守。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到官兵平等、民主集中制,这些纪律让我们的队伍有了灵魂,有了战无不胜的力量。”
李明远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继续问道:“那么,你是如何将这种认识,与自己从军的经历结合起来呢?”
这个问题触及了凌云最深层的思考。他沉默了片刻,决定坦诚相告。
“李科长,徐政委知道,我来到部队时,带着一些……与常人不同的经历和知识。”凌云选择了一个谨慎的说法,“起初,我更多是凭着军人的本能和对抗日的热情在战斗。我教战士们现代战术,改良武器装备,打了几场胜仗,内心不免有些自负,认为只要战术得当、装备改善,就能战胜敌人。”
他顿了顿,回忆起青石岭血战后,自己看着伤亡名单时那种彻骨的寒意和无力感。
“但慢慢地,我发现了问题。为什么我们武器简陋,却能一次次粉碎敌人的扫荡?为什么我们缺衣少食,战士们的士气却越来越高?为什么老百姓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把粮食省给我们?”
“是黑风隘战斗后,我彻底想明白了。”凌云的眼神明亮起来,“当时赵宝坤部进攻,我们在军事上坚决反击的同时,展开了大规模的政治宣传,揭露他们勾结日寇的罪行。结果,顽军士兵大批倒戈,百姓纷纷支援我们。那一仗让我看到,军事胜利必须与政治胜利相结合,而政治胜利的根本,在于我们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得到了人民的支持。”
他提到自己反复研读《论持久战》的体会:“毛主席说,‘兵民是胜利之本’。以前我以为这只是战略层面的论述,现在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我们的力量源泉,不在武器,不在装备,而在千千万万觉醒的人民群众。”
谈话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从党的性质、宗旨,到当前抗战形势,再到个人思想转变的细节。李明远的问题越来越深入,有些甚至颇为尖锐。
“凌云同志,你提到自己带来了‘不同的知识和经历’。那么,你如何看待党的集体领导和民主集中制原则?如果有一天,你的个人判断与组织决定出现分歧,你会如何处理?”
这个问题让徐政委都微微坐直了身子。
凌云没有回避,他认真思考后回答:“李科长,我相信任何个人的知识和经验都是有限的。我在战术上或许有一些见解,但在战略层面、政治层面,党组织拥有更广阔的视野和更丰富的经验。如果出现分歧,我会首先反思自己的认识是否全面,是否真正理解了组织的意图。”
他举了一个例子:“比如在反扫荡作战中,我曾建议采取更激进的主动出击。但徐政委和团党委经过研究,认为应该坚持以游击战为主,保存有生力量。事实证明,党委的决策更符合我们当时的实际情况。这件事让我深刻认识到,集体智慧胜过个人判断。”
“那么,你是否做好了为党的事业牺牲一切,包括生命的准备?”李明远的问题直抵核心。
凌云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操练的战士们。阳光下,他们的身影挺拔如松。
“李科长,”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而有力,“从南京突围开始,我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我的战友们,有的牺牲在青石岭,有的倒在了黑风隘,有的永远留在了敌后侦察的路上。如果问我怕不怕死,我说不怕那是假的。但比起死亡,我更怕的是辜负他们的牺牲,怕的是不能看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怕的是我们的人民继续受苦受难。”
他转过身,目光坚定:“所以,如果牺牲是必要的,我会毫不犹豫。因为我知道,我的牺牲是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为了让这个国家有未来。”
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李明远摘下眼镜,仔细擦拭着镜片,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谈话接近尾声时,李明远合上了笔记本,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凌云同志,感谢你的坦诚。通过这次谈话,我看到了一个革命战士的真实思想历程,看到了你对党的深刻认识和真挚感情。”他站起身,再次与凌云握手,“你的申请,我会如实向师党委汇报。我个人认为,你已经具备了成为一名共产党员的思想基础和觉悟。”
徐政委也欣慰地点头:“老凌,你的认识很深刻,比我预想的还要透彻。”
送走李明远后,凌云独自回到团部。他摊开地图,目光落在标注着敌我态势的密密麻麻的符号上。刚才的谈话让他心潮澎湃,但指挥员的职责让他迅速将思绪拉回到现实战场。
桌上放着最新情报汇总:日军在蚌埠方向集结的兵力已达到两个大队,配备有山炮和迫击炮,动向不明;西线赵宝坤残部有重新集结迹象;更令人不安的是,据内线情报,黑田近期多次往返于蚌埠与南京之间,似乎在协调更大规模的行动。
“报告!”参谋长老赵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急促。
“进来。”
老赵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份刚译出的电文,脸色凝重:“团长,师部急电!我们在蚌埠车站的内线冒死传出消息——日军一个战车中队已抵达蚌埠,正在卸载!型号可能是九五式轻型坦克,数量估计在八到十辆!”
坦克!
凌云瞳孔骤缩。在当下的中国战场,尤其是在缺乏反坦克武器的敌后根据地,装甲部队的出现几乎是碾压性的存在。黑田这次是真的下了血本。
电文继续写道:“师部判断,敌可能以战车部队为矛头,配合步兵大举进犯,试图一举摧毁我核心根据地。命你部立即进入最高战备,研究反坦克战术,不惜一切代价阻敌于根据地之外。师主力正秘密向该方向机动,但需要时间!”
“立即召开紧急作战会议!”凌云的声音斩钉截铁,“通知各营营长、直属连连长,一小时内到团部集合!”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从蚌埠通往铁砧峪的几条路线滑动,大脑飞速运转。山地、河谷、隘口……哪里可以最大限度地限制坦克的机动性?现有的武器中,什么能对装甲目标构成威胁?集束手榴弹?炸药包?还是……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开始在他脑中成形。但这需要精确的部署,需要战士们付出巨大的牺牲,更需要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窗外的操练口号声依然嘹亮,但凌云知道,四团成立以来最严峻的考验,已经近在眼前。而他,刚刚经历过思想淬炼的新党员,将带领这支他亲手锻造的铁军,迎接这场钢铁与血肉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