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埠火车站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月台上,黑田武史少佐独自站立,身影在昏黄的站台灯光下拖得细长。他没有带任何随从,只有一个简单的行军背包——所有的个人物品都已在前夜烧毁,包括那本记录着无数次失败作战计划的笔记。
三天前新任指挥官松井义隆中佐抵达时,那双冰冷的眼睛扫过他,就像在看一件损坏的、需要尽快处理的兵器。交接过程简短得近乎羞辱,松井只问了三件事:四团的兵力最新部署、铁砧峪地形详图、以及“特种烟”作战失败的具体细节。当黑田汇报完,松井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你可以离开了。”
没有评价,没有训斥,甚至连一句“辛苦”都没有。这种彻底的漠视,比任何责骂都更让黑田感到刺痛。他知道,自己在派遣军系统里已经成了“失败”的代名词,一个需要被尽快遗忘的名字。
站台尽头传来蒸汽机车的汽笛声。开往南京的军用列车即将进站。黑田抬手看了看表:凌晨四点二十分。这是他能争取到的最早一班车,也是他特意选择的时间——天色将亮未亮,正是人类警惕性最低的时刻。
“少佐阁下。”副官小林从阴影中走出,身后跟着十二名全副武装的卫兵,“护卫队已集合完毕。车辆在外面等候,我们将在城外十公里的杨树岗换乘装甲列车。”
黑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最后的尊严,就是这十二名从关东军时期就追随他的老部下。松井原本连这支卫队都想裁撤,但在黑田几乎撕破脸的坚持下,才勉强同意。
一行人沉默地走出车站,登上两辆黑色轿车。引擎发动,车队驶入沉睡的蚌埠街道,朝着西北方向的出城公路驶去。
同一时刻,铁砧峪四团团部。
油灯下,三张不同的地图平铺在桌上。一张是五万分之一的地形图,一张是标注了日军据点分布的交通图,还有一张是刚刚由侦察兵手绘的、从蚌埠到南京的主要道路及周边地形详图。
“情报确认了。”老赵用红铅笔在地图上画出一条蜿蜒的线,“黑田将于今日凌晨撤离,走蚌埠-滁县-南京路线。为避开我军可能的活动区域,他们不会走大路,而是选择这条支线——经杨树岗、穿鹰愁涧、过老鸦岭,在滁县西郊换乘铁路。”
徐政委俯身细看:“鹰愁涧……这里地形险要,两侧山崖陡峭,中间通道最窄处不到十米,确实是个伏击的好地方。但鬼子肯定也会重点戒备这里。”
“所以他们会在杨树岗换乘装甲列车。”凌云的手指落在第一个节点上,“这里到鹰愁涧还有十五里山路,是黑田心理上相对放松的阶段。我们要打,就打在这段路上。”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营连干部:“黑田虽然失势,但他的军事经验和对我们的了解,对日军仍有价值。更重要的是,打掉他,是对日军士气的沉重打击,也是向那个新来的松井展示——四团的眼睛,时刻盯着他们。”
“团长,你下命令吧!”刘顺子摩拳擦掌,“这老鬼子害了我们多少同志,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凌云开始部署:
“一营,由刘顺子带领,连夜运动至杨树岗以北五里处的野狐坡。你们的任务是制造假象,佯装主力部队活动,吸引可能存在的日军接应部队注意力。”
“二营,埋伏在鹰愁涧以东三里的黑松林。如果伏击顺利,你们按兵不动;如果出现意外,日军援兵从东面赶来,你们负责阻击,为主力争取至少一个小时时间。”
“特务连、三营一连、机炮连一个排,由我亲自指挥,在**断魂崖**设伏。”凌云的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弯道处,“这里是鹰愁涧前最后一段相对开阔的路段,两侧虽不及鹰愁涧险峻,但坡度足够,植被茂密,最关键的是——距离杨树岗已有十里,黑田的警惕性会降到最低。”
“老赵,你带侦察排提前渗透,监视杨树岗日军动静,确认黑田车队出发时间、车辆数、人员配置。用信鸽传递消息。”
“政委,你坐镇团部,协调全局,并组织民兵在伏击区域外围设置第二道封锁线,防止有漏网之鱼。”
部署完毕,凌云环视众人:“记住,我们的首要目标是黑田。但如果可能,尽量抓活的。他对日军在皖东乃至整个华中地区的部署和意图了解很深,价值很大。但如果情况不允许……”他顿了顿,“那就确保他永远到不了南京。”
“是!”
凌晨三点五十分,断魂崖。
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山林间一片漆黑。凌云趴在一处天然的岩石掩体后,身上覆盖着杂草和枝叶。在他左右两侧,一百二十名精选的战士静静潜伏着,枪口对准下方蜿蜒的山路。
特务连的战士分散在最前沿,每个人身前都堆着集束手榴弹和炸药包。机炮连的两门迫击炮和两挺重机枪,架设在侧翼高地上,炮口和枪口经过精心伪装。三营一连的战士则分成三个突击组,隐蔽在道路转弯处的洼地和岩石后,准备发起最后冲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山林间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夜鸟啼鸣。
“团长,信鸽。”通讯员匍匐过来,递上一张卷成细筒的小纸条。
凌云展开,借着手电筒蒙着红布的光线看清上面的字迹:“车队两辆轿车,十二名护卫,已离杨树岗。预计四时二十分抵你处。”
“传下去,目标已出发,做好战斗准备。”
潜伏的战士们无声地传递着消息,手指扣上扳机,拉出引线,调整呼吸。
四时十五分,远处山道上终于出现了微弱的车灯光晕。
来了。
两辆黑色轿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行驶,速度不快。前车的副驾驶座上,黑田闭着眼睛,但并没有睡着。他的手按在军刀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尽管理智告诉他,四团不可能知道他的具体撤离路线和时间,但多年战场生涯养成的直觉,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这种不安,在车队驶入断魂崖路段时达到了顶峰。
太安静了。连虫鸣都没有。
“停车!”黑田突然睁眼喝道。
司机下意识地踩下刹车。前后两辆车停在了山路中间。
“少佐?”前车的卫队长回头询问。
黑田没有回答,他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山风吹来,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似乎一切正常。但他的目光扫过两侧黑黢黢的山坡,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通知后车,加速通过这段——”他的命令还没说完。
“轰!轰!轰!”
三声爆炸几乎同时响起!不是从车队所在位置,而是从他们前方五十米、后方五十米以及侧方的山坡上!预先埋设的炸药将山路炸出三个大坑,彻底堵死了前进和后退的道路!
“敌袭!下车!寻找掩护!”卫队长的吼声和枪声同时爆发!
刹那间,断魂崖两侧的山林活了!密集的子弹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手榴弹从高处抛落,在车队周围炸开一团团火光。机炮连的重机枪发出沉闷的咆哮,火舌撕裂黑暗,将两辆轿车打得千疮百孔。
“还击!抢占左侧高地!”黑田推开车门滚到路边一块岩石后,拔出手枪连续射击。他的卫兵们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最初的慌乱后迅速组织起反击,依托车辆残骸和地形,向两侧山坡射击。
但埋伏者占据了绝对的地利和先手。特务连的战士用精准的点射,一个个清除暴露的日军。迫击炮弹呼啸着落下,炸点经过精心计算,将日军可能的集结点和掩护物一一摧毁。
战斗开始七分钟后,十二名卫兵已伤亡过半。黑田的左臂被弹片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浸湿了衣袖。他背靠岩石,看着周围越来越少的部下,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绝望。
“少佐阁下!东面有枪声,可能是接应部队!”一名满脸是血的军曹爬过来喊道。
黑田精神一振。但下一刻,东面传来的爆炸声和更密集的枪声让他明白——那不是什么接应部队,而是四团的阻击部队在和可能赶来的援军交火。
退路已绝。
“突围!向西面山坡突围!”黑田咬牙下令,这是唯一可能的方向。
剩余的五名卫兵拼死护着他,向火力相对薄弱的西侧山坡冲去。手榴弹在他们身边爆炸,子弹呼啸而过,又有两人倒下。
就在黑田即将冲入山坡树林的瞬间,侧面突然闪出三个身影!三营一连的突击组一直埋伏在这里,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刺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最后三名卫兵嚎叫着扑上去,用身体挡住黑田。白刃战在狭窄的山坡上爆发,惨烈而短暂。当最后一名卫兵胸口被刺刀穿透,缓缓倒下时,黑田面前只剩下三个端着刺刀、浑身浴血的中国士兵。
以及,从后面缓缓走来的凌云。
山风卷起硝烟,拂过断魂崖。枪声已经停歇,只有零星补枪的声音和伤员压抑的呻吟。
黑田背靠一棵松树,军刀挂地,支撑着身体。他的左臂无力下垂,右手紧握着刀柄,目光死死盯着走近的凌云。借着渐亮的天光,他终于看清了这个让他一败涂地的对手——年轻,挺拔,眼神平静得可怕。
“凌云……”黑田用生硬的中文吐出这个名字,像是要嚼碎它。
“黑田少佐。”凌云在五步外停下,手中的驳壳枪枪口自然下垂,但没有收起,“投降吧。你的战争结束了。”
黑田笑了,笑声嘶哑难听:“投降?帝国军人……只有战死。”
“你可以选择不同的死法。”凌云的声音很平静,“在南京,在武汉,在无数你们践踏过的地方,成千上万的中国军民没有选择。今天,我给你选择——放下武器,接受审判;或者,继续你所谓的武士道。”
黑田的目光扫过周围。山坡上、道路旁,倒伏的都是他熟悉的部下。远处,东面的枪炮声也已渐渐平息。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审判?”他摇摇头,“不……只有一种方式。”
他缓缓将军刀举起,双手握住刀柄,刀尖转向自己的腹部。这个动作他练习过无数次,在军校,在晋升仪式上,在无数个幻想成为英雄的时刻。却从未想过,会用在这样的场景。
“告诉松井……”黑田最后看了一眼凌云,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仇恨、不甘,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敬佩,“他面对的……不是游击队……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话音落下,他怒吼一声,刀尖猛地刺入左腹,用力向右横拉!
鲜血喷涌而出。黑田的身体晃了晃,双膝跪地,然后向前扑倒。军刀脱手,掉在泥土中。
凌云静静地看着,直到确认黑田彻底死亡。他走上前,弯腰捡起那把沾满血的军刀,看了看刀身上的铭文:“武运长久”。
“记录下来:日军原蚌埠守备队指挥官黑田武史少佐,于今日凌晨四时四十分,在断魂崖伏击战中,所部护卫队被全歼后,切腹自尽。”他对身后的参谋说道。
“是。”
“打扫战场,收集所有文件、地图、信件。鬼子的尸体……就地掩埋。我们的人,全部带回去。”凌云转身,望向东方渐白的天空。
这场持续了近两年的较量,终于画上了句号。但他心中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黑田倒下了,但松井来了。而松井背后,是整个日本帝国战争机器。
当凌云带着部队返回铁砧峪时,已是上午八点。徐政委在团部外迎接,脸上却没有胜利的笑容。
“老凌,你们刚走不久,我们就截获了日军新的电报。”徐政委递上一张电文纸,语气凝重,“松井上任第一天,就以‘整顿防务、肃清残敌’为名,向南京方面军司令部申请调动两个新锐步兵大队、一个炮兵中队,以及……一个航空兵侦察小队进驻蚌埠。申请已经批准,部队三日内抵达。”
他顿了顿,补充道:“电报里还提到,松井要求启用‘特别战术研究小组’,研究针对‘山岳地带坚固防御体系’的攻坚战法。这个小组的负责人,是从华北调来的,有在山西对付八路军根据地经验的……工兵爆破专家。”
凌云接过电文,目光落在“航空兵侦察小队”和“工兵爆破专家”这几个字上。他想起黑田临死前的话——“告诉松井,他面对的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现在看来,松井显然已经明白了这一点。而他应对的方式,不是黑田式的急于求成和阴险伎俩,而是更专业、更系统、也更残酷的——正规战。
山雨欲来,而这次的风暴,将远比黑田时代更加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