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镇到石矶镇的路,白芷走了整整两天一夜。
墨桓和墨桐轮流搀扶着她,昼伏夜出,专挑荒僻山道。两人身上都带着伤,墨桓左臂被弩箭贯穿,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包扎,血早已浸透;墨桐肋下挨了一刀,每走一步都脸色煞白,却始终咬牙硬撑。
白芷自己的状态更糟。她没受什么重伤,但心神已近崩溃。眼前反复浮现花厅里的那一幕:江小年浴血奋战后颓然放下武器,白薇面无表情地站在敌阵中,六名墨卫兄弟倒在血泊里生死不明……每一次回想,都像有钝刀在心脏上来回切割。
“白姑娘,喝点水。”墨桓递过水囊,声音嘶哑。
白芷机械地接过,抿了一口。冰凉的山泉水滑过喉咙,却冲不散满嘴的血腥味——那是她咬破嘴唇留下的。
“还有多久?”她听见自己问,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
“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石矶镇地界。”墨桐指向远处连绵的山影,“最多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一百八十里路。每走一步,都离江小年和白薇更远一步。
白芷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她必须把消息带回墨居,必须让墨渊知道发生了什么,必须……想办法救他们。
“走。”她站起身,腿脚虚浮却挺直脊背。
暮色四合时,三人终于看见了石矶镇熟悉的轮廓。镇口的巨石依然矗立,上面“石矶”二字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像是凝固的血。
墨桓打出墨家特有的联络暗号,片刻后,两名墨卫从暗处现身。看到三人狼狈的模样,脸色都是一变。
“快,带我们去见墨老。”墨桓急促道。
墨居的门在夜色中打开。已经提前回到墨居的瑶光第一个冲出来,看到只有白芷三人回来,脸色瞬间煞白。
“小年哥哥呢?其他兄弟呢?”她抓住白芷的手,声音发颤。
白芷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两天一夜强撑的冷静在这一刻彻底瓦解,她腿一软,几乎栽倒。
瑶光连忙扶住她,看到白芷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自己也慌了神:“到底……到底出什么事了?”
“进去再说。”墨桓沉声道,示意墨桐搀扶白芷,自己则对迎出来的墨渊深鞠一躬,“墨老,属下无能……”
墨渊拄着拐杖站在院中。这位曾经精神矍铄的老人,经过上一次中毒事件后,身体明显衰弱了许多,鬓发全白,背也佝偻了。但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扫过三人身上的伤、脸上的灰败,已猜到大半。
“扶白姑娘去休息。”他平静地吩咐,随即看向墨桓,“你去治伤,然后来书房。墨桐也是。”
“墨老,小年哥他——”墨桓急道。
“我知道。”墨渊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先疗伤。死人救不了活人。”
书房内灯火通明。
墨桓和墨桐草草处理了伤口,换了干净衣服,将福运赌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道来。从清晨发现白薇失踪、密钥失窃,到直闯赌坊、遭遇埋伏,再到江小年为保全众人主动投降、白薇那诡异的反应……
墨渊一直闭目听着,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击。瑶光站在一旁,脸色越来越白,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当听到江小年身中数箭仍死战,最后放下武器投降时,瑶光终于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白芷被安顿在隔壁厢房,但墨渊让人请她过来。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洗去了脸上血污,却洗不掉眼中的血丝和疲惫。听到墨桓复述江小年最后说的那句“告诉瑶光,桂花糕,很甜”,她猛地别过脸去,肩膀剧烈起伏。
“六名兄弟……”墨渊缓缓睁眼,声音低沉,“都留在那儿了?”
“是。”墨桓低下头,眼眶通红,“属下离开时,四人重伤倒地,两人中箭麻痹,生死……未卜。”
“计蒙还活着,投靠了影门。”墨桐补充道,声音充满恨意。
书房里一片死寂。
许久,墨渊才长叹一声:“是我大意了。”
“爷爷,现在怎么办?”瑶光擦去眼泪,声音哽咽却坚定,“小年哥哥在他们手里,白薇姐姐也……我们必须救他们!”
“救,自然要救。”墨渊沉声道,“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瑶光急了。
“因为我们现在救不了。”墨渊的目光扫过众人,“白石镇是影门的地盘,福运赌坊更是龙潭虎穴。江小年拼死让白芷和你们两人逃出来,不是为了让我们再莽撞地送死。”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影门抓走江小年,却不杀他,必有所图。在达到目的前,他不会有事。”
“可是——”瑶光还想说什么,却被白芷拉住了。
白芷抬起头,眼中虽然仍有泪光,却已恢复了几分清明:“瑶光,墨老说得对。小年最后让我带话,说‘密钥已落入影门之手,龙气危矣’。他在提醒我们,影门的真正目标是天目山地脉。我们若贸然去救,很可能正中他们下怀。”
她转向墨渊,一字一句道:“墨老,江小年被擒前,赵东说了一句话。他说苏胤要的不止是龙气,而是这天下。还说江小年和白薇……都会成为祭品。”
“祭品……”墨渊眉头紧锁,手指叩击扶手的节奏加快,“活祭?还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书房里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
“墨老,”墨桓忽然单膝跪地,“请允许属下带人去白石镇探查。至少……至少要知道那六名兄弟是生是死,小年哥被关在哪里。”
“我也去。”墨桐跟着跪下。
墨渊看着他们,缓缓摇头:“你们伤未愈,现在去等于送死。”他沉吟片刻,“墨成他们还在天目山,我需要他回来商议。此事……已非一家一派能解。”
他唤来一名墨卫:“飞鸽传书给墨成,让他带墨青、墨白速回石矶。天目山那边,留江流先生和部分人手继续监视即可。”
“是。”
墨卫领命而去。
接下来的半个月,石矶镇陷入一种压抑的平静。
白芷住在墨居厢房,几乎足不出户。她吃得很少,睡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坐在窗前,看着院中那棵老槐树发呆。瑶光每日都来陪她,有时带些自己做的点心,有时只是安静地坐着。两个同样心系所爱之人的女子,在沉默中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默契。
墨青是在第十三天傍晚赶回来的。
他风尘仆仆,一身黑衣沾满旅途的尘土,下巴上胡子拉碴,眼中布满血丝。显然接到飞鸽传书后便日夜兼程,未曾停歇。
踏入墨居时,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廊下的白芷。
半个月不见,她瘦了很多,原本合身的衣裙显得空荡荡的,脸色苍白如纸,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却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了一下。
墨青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他只是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低声问:“伤着了吗?”
白芷摇摇头。
“那就好。”墨青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像是要确认她真的没事,然后才移开视线,“爷爷在书房?”
“嗯。”
墨青又看了她一眼,转身朝书房走去。走了两步,忽然停下,回头:“白姑娘。”
白芷抬眼看他。
“江小年会没事的。”墨青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会把他带回来。还有白薇。”
白芷眼圈一红,别过脸去,轻轻“嗯”了一声。
墨青不再多说,大步走向书房。
瑶光从厢房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她咬了咬嘴唇,走到白芷身边,小声说:“大哥其实很担心你。这一路上,他肯定急死了。”
白芷没有接话,只是望着书房方向,眼神复杂。
墨成和墨白是在第二天中午到的。
比起墨青的急切,墨成显得沉稳许多。他先向墨渊详细汇报了天目山的情况——影门确实在加紧活动,但江流先生判断,没有密钥,他们暂时无法真正触动地脉核心。
“也就是说,密钥是关键。”墨渊听完后,缓缓道,“而现在,三把密钥都已落入影门之手。”
书房里气氛凝重。
“父亲,”墨青开口,“请让我带人去白石镇。影门抓走江小年,必有关押之地。我们摸清位置,再设法营救。”
“不可。”墨成摇头,“影门既已得手,必严防死守。贸然前去,恐再入陷阱。”
“那就眼睁睁看着江小年死吗?”墨青声音提高,“还有白薇姑娘,她若真被影门控制——”
“她没有。”
一直沉默的白芷忽然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她。
白芷站起身,走到书房中央。她脸色依然苍白,背脊却挺得笔直:“小年被擒前,和小薇有过短暂交谈。我虽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但我看到……”她顿了顿,“小薇流泪了。虽然只有一滴,虽然她很快就恢复成那副冰冷模样,但她流泪了。”
瑶光捂住嘴。
“而且,”白芷继续说,“小年最后对我说,小薇让他‘等’。虽然只是一个字,但那是她自己的意识在说话。她没完全被控制,她在反抗。”
这个消息让书房里的气氛为之一变。
“如果白薇姑娘尚有意识,那小年的处境或许比我们想的要好一些。”墨青冷静分析,“影门需要用她来控制江小年,或者反过来。只要他们还有价值,就不会轻易被杀。”
“但赵东说,他们会被当作祭品。”瑶光忍不住道。
墨成沉吟片刻:“祭品……影门若是要举行某种仪式,需要活祭,那时间反而对我们有利。仪式必然需要准备,需要特定的时机。我们若能在那之前——”
他的话被敲门声打断。
一名墨卫匆匆进来,手中拿着一支细竹管:“墨老,刚收到的飞鸽传书。来自莫邪山庄。”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墨渊接过竹管,取出里面的纸条。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影门携三把密钥,已设祭坛,欲启龙头,速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