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开始下的,淅淅沥沥,到清晨也没停。城市被泡在一层灰蒙蒙的水汽里,高楼轮廓模糊,像浸了水的炭笔画。林深站在市局七楼走廊的窗前,手里端着杯早就凉透的茶。茶叶梗沉在杯底,褐色的,皱巴巴的,像某种风干的标本。
第三卷结案已经过去四天。档案封存了,报告上交了,媒体通稿发了,表彰程序启动了——一切都按照某种既定的、光滑的轨道运行着,把那些黑暗的、黏稠的真相裹上一层又一层光鲜的包装纸。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封不住。比如陈诺屏幕上那个指向省厅内部的Ip地址,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内部调查已经秘密启动,权限很高,动静很小。上面只给了八个字:“谨慎核实,控制范围。”林深明白这话的分量——要么是虚惊一场,要么,就是捅了个谁也不敢轻易揭开的天大的窟窿。
走廊另一头传来脚步声,有点拖沓。赵建国端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晃过来,眼睛底下两团青黑,胡子也没刮。“早。”他瓮声瓮气地招呼,凑到窗前,看着外面湿漉漉的街道,“这破雨,没完没了。”
“没睡好?”林深问。
“能睡好就怪了。”赵建国灌了口热水,烫得龇牙咧嘴,“一闭眼,不是张桐那王八蛋的脸,就是那些笼子……妈的。”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省厅那边……有信儿没?”
林深摇头。没有消息,有时候就是最坏的消息。
两人沉默地看着雨。窗玻璃上水流蜿蜒,把外面的世界切割成扭曲的碎片。
就在这时,林深口袋里的加密手机震动起来,不是常规铃声,是急促的、两短一长的特殊频率。他立刻掏出来,按下接听。
“林队,指挥中心。城西‘金茂府’小区,b栋顶层复式,户主吴天豪,本地企业家,今早被保姆发现死于家中书房。现场……有点不对劲。分局请求刑侦支队支援,最好您能亲自来一趟。”
“不对劲?”林深皱眉。普通命案一般不会直接惊动到他这一级。
电话那头的声音迟疑了一下:“报案人和先期到达的民警描述……现场布置得,很刻意。像……像个仪式。”
仪式。
这个词像一块冰,瞬间滑进林深的胃里。他脑子里几乎立刻闪过第三卷里那些画面:陈光宇书房的白绸布和蜡烛,地下室墙角的乌鸦符号,画廊里那幅《忏悔者》……
“保护好现场,我马上到。”他挂了电话,转向赵建国,“有案子。城西,富豪,死在家里,现场可能涉及仪式性布置。”
赵建国手里的搪瓷缸子顿住了,热水晃出来,烫得他手一缩。“仪式?又来?”他脸色沉下来,“‘深渊’?他们不是刚……”
“不确定。先去看看。”林深已经转身朝办公室走去,“通知秦望舒和陈诺,准备出现场。另外,让陈诺查一下这个吴天豪的背景,尤其是最近有没有异常,或者……和之前那些名单上的人有没有关联。”
二十分钟后,两辆黑色SUV冲破雨幕,驶向城西。车里没人说话,只有雨刮器规律地左右摆动,发出单调的摩擦声。每个人都绷着一根弦。第三卷的收尾太沉重,那股寒意还没散去,新的案子又带着不祥的征兆撞了上来。
陈诺坐在后排,膝盖上摊着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屏幕光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吴天豪,五十八岁,‘天豪集团’董事长,主要做建材和地产,身家据说几十个亿。离异,独居,有个儿子在国外。公开信息里没看出和咱们之前的案子有直接交叉……不过,”他顿了顿,“他名下的基金会,去年给市里好几个青少年‘心理健康促进’项目捐过大笔款项。”
青少年心理健康促进。这个词让林深和赵建国同时抬起了头。
“哪些项目?具体执行方是谁?”林深问。
“还在查,信息比较散,需要时间关联。”陈诺继续敲击,“另外,他上个月刚以个人名义,向‘城市之光’慈善晚宴捐了一尊纯金打造的小雕像,主题是‘勤劳与奉献’,媒体炒得很热。”
“勤劳与奉献……”赵建国嗤笑一声,“这帮有钱人,就爱往自己脸上贴金。”
金茂府是城西有名的豪宅小区,闹中取静,安保严密。警戒线已经拉到了b栋楼下,几个穿着雨衣的辖区民警守在单元门口,脸色都不太好看。雨还在下,细密冰冷。
林深一行人出示证件,穿上鞋套手套,走进电梯。电梯轿厢是香槟金色的,光可鉴人,弥漫着一股昂贵的香薰味,与即将看到的死亡现场形成一种怪异的反差。
顶层复式,门开着。先期到达的刑侦技术人员已经在进行初步勘查,看到林深他们,领头的组长松了口气,迎上来:“林队,赵队。现场在里面,书房。”
穿过宽敞得有些空旷的客厅,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空气中除了香薰,开始隐隐约约夹杂着一丝……甜腻的铁锈味。
书房的门半掩着。林深推开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光。不是自然光,也不是顶灯的光。是烛光。十几根粗大的白色蜡烛,高低错落地立在书房各处——书桌、茶几、书架边角、甚至窗台上。蜡烛已经燃烧了不短时间,烛泪堆积,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凝结成惨白的小丘。
房间正中央,一张巨大的中式书桌后面,一个穿着丝绸睡衣的肥胖男人瘫坐在宽大的黄花梨木椅里,头歪向一边,眼睛圆睁着,瞳孔已经扩散,望着天花板某个虚无的点。他的脸色是一种诡异的青紫,嘴巴微微张开,舌头露出一点尖端。
致命伤在颈部。一道深刻的、几乎割断了半个脖子的刀口,皮肉外翻,血已经不再大量涌出,呈暗红色,浸透了他睡衣的前襟,又在书桌和昂贵的黄花梨木椅上泼洒出大片惊心动魄的痕迹。
但真正让现场气氛凝固的,不是伤口,也不是蜡烛。
而是死者面前书桌上,摆放的东西。
一把老式的、黄铜秤杆的小天平,端端正正放在书桌中央。天平的左托盘里,堆满了黄澄澄的金币——不是那种游戏币或仿制品,看光泽和重量感,很可能是真金。金币堆得冒了尖,压得左托盘沉甸甸地坠下去。
而天平的右托盘里,只放着一样东西。
一本翻开的、厚重的《圣经》。页面被刻意固定住,翻到的是《新约·提摩太前书》第六章,其中一段话被人用红笔重重划出:
“贪财是万恶之根。有人贪恋钱财,就被引诱离了真道,用许多愁苦把自己刺透了。”
在《圣经》旁边,还放着一枚孤零零的、沾着血迹的金币。
天平的指针,因为左右重量悬殊,死死地压在左侧,指向那堆金币。
蜡烛,天平,金币,染血的圣经经文。
一种强烈的、充满嘲讽和审判意味的“仪式感”,扑面而来。
“我操……”跟在林深身后的赵建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不是没见过血腥场面,但眼前这种把杀戮和某种扭曲“象征”结合在一起的布置,让人从心底里感到一股寒意。
秦望舒已经戴上口罩和手套,提着勘查箱走上前。她没有立刻触碰尸体,而是先仔细观察整个现场布局,目光锐利地扫过蜡烛的摆放位置、天平的角度、金币的散落情况、以及死者凝固的表情和姿态。她开始拍照,闪光灯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中频频亮起,每一次闪烁,都定格下这个诡异场景的一个切片。
林深站在原地,目光缓缓扫过房间的每一个细节。书架上大多是精装的经济学着作和成功学书籍,墙上挂着价值不菲的名人字画,博古架上摆着玉器古玩。这是一个典型的、充满财富炫耀意味的“成功人士”书房。
而此刻,财富成了审判他的砝码,书房成了他的刑场。
“报案人是保姆?”林深问先期到达的组长。
“对,姓王,五十多岁,在这里干了七八年。她说每天早晨七点半来准备早餐,今天发现书房门关着,但灯亮着,敲门没人应,打电话也没人接,感觉不对劲,就用备用钥匙开了门,然后就……”组长指了指外面客厅,“人吓得不轻,在楼下物业办公室,有女警陪着。”
“死亡时间初步判断?”林深看向秦望舒。
秦望舒正小心地检查死者颈部的伤口。“伤口边缘整齐,是一次性锐器切割造成,力道很大,几乎斩断颈椎。尸斑开始融合,角膜中等浑浊,结合室内温度和尸体温度……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昨夜十一点到今天凌晨两点之间。”她顿了顿,补充道,“从伤口形态看,凶手可能是从死者正面或侧前方突然下手,死者几乎没有防御性伤痕,可能是在没有防备或无法反抗的情况下被一击致命。”
没有防备?吴天豪这种身份,在家里,深夜,面对能进入书房的人,会完全没有防备?
林深的目光落在那堆金币上。“金币清点过吗?”
“还没来得及,先保护现场等你们来。”技术组长说。
林深小心地走到书桌侧方,避免破坏地面可能存在的痕迹,仔细观察那堆金币。金币大小统一,上面有凹凸的图案,似乎不是现代流通货币,更像是某种纪念币或定制币。他注意到,有几枚金币边缘,沾染着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不是喷溅上去的,更像是被人用手拿着,沾上了血,再放回托盘。
凶手动过天平。也许是在杀死死者后,布置了这一切。
“陈诺,”林深回头,“查一下这些金币的来源。另外,重点查吴天豪最近的经济状况,有无大额债务、异常交易、或者与人结仇,特别是……涉及金钱纠纷的。”
“明白。”陈诺站在书房门口,已经用便携设备开始扫描现场,同时接入小区监控系统。
赵建国蹲在尸体旁边,盯着那道恐怖的伤口,眉头拧成疙瘩。“一刀毙命,干脆利落。不是普通人能干出来的。仇杀?谋财?可这布置……”他指了指天平和圣经,“搞得跟邪教献祭似的。”
“不是邪教。”林深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是‘表演’。”
他抬起眼,看向窗外。雨丝依旧绵密,敲打着玻璃。城市在雨幕中轮廓模糊,像一个巨大的、潮湿的舞台。
而这场发生在顶级豪宅里的、充满象征意味的谋杀,就像是拉开新一幕的开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林深掏出来,是陈诺发来的信息,只有一行字:
“头儿,刚截获本地几个自媒体和八卦论坛的推送,标题很统一:《贪婪的代价?富豪家中离奇惨死,现场惊现‘天平审判’!》。传播速度……快得不正常。”
媒体的触角,已经嗅到了血腥味。而且,是有备而来。
林深锁屏,把手机放回口袋。他再次看向书桌上那架指向金币的天平,看向那段被红笔划出的经文。
“贪婪……”
他低声重复这个词。
如果这真的是一个“仪式”,一个“表演”,那么“贪婪”,就是这一幕的主题。
而按照某些古老的分类,“贪婪”,只是开始。
他忽然想起画廊里那张金属箔片上的话:“虚线已连,实线何在?”
新的案子,新的“仪式”。这是新的“实线”吗?
还是……另一把撒向城市伤口的,“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