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河水,格外温柔。
小镇边的柳树抽了新芽。
摊位上的油锅里,炸物发出让人安心的“滋啦”声。
孩子们在河岸追逐,偶尔不小心踢翻一块石头,就会被大人半真半假地训一句:
“别乱动,河神要生气了。”
他们笑着跑开。
压根没把这句话当真。
因为在他们这一代人的记忆里。
那条河,就算涨水,也总能在最后一刻安静下来。
仿佛在多年前,已经有人提前替他们算好了所有可能会出事的点。
顾青云和同伴们,就坐在这条河边的一处小茶棚里。
喝了一种味道平平,却带着当地独有香气的茶。
这是他们这一段“旅者时光”的一个普通傍晚。
也是他们后来许多次在谈起“那场终极危机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时候,都不由自主会先想起的画面。
——因为,最开始的时候。
一切都安静得像一幅画。
……
“这茶。”
莫问天皱了皱眉。
“没有悟道酱好喝。”
“你哪天自己去开个面馆。”
慕容霜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把你当年那手胡乱加料的手艺拿出来。”
“保证比悟道酱还辣眼睛。”
药灵儿托着下巴,看着河面上的光纹。
“我觉得。”
“挺好的。”
“至少喝完这杯。”
“不会有人突然喊你们去救火。”
上界统帅端着杯子,沉默地喝了一口。
这一刻的他,没有铠甲。
只穿着一身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粗布衣裳。
如果不是从更高一层往下看,很难有人会把他和那位曾经在无数战场上扛着天崩地裂硬往前顶的“战争之神”联系在一起。
顾青云把手里的茶杯轻轻放下。
“趁现在没有人喊。”
“就多喝几口。”
“这几年。”
“我们已经把能提前修的地方,尽量修了一遍。”
“剩下的。”
“也该留点给后来的人。”
话音刚落。
河水深处,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闷响。
那声音并不大。
大到足以惊动整个虚空海。
也小到,足以被这条小镇河岸上的所有凡人完全忽略。
只有顾青云。
在那一刻,指尖微微一颤。
仿佛有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朝着整片世界的根系,用力捶了一拳。
……
虚空海深处。
一团早已被稳定下来的乱流地带,忽然像被谁从远处拽了一把。
原本顺着“安全航线”平稳流动的能量流,在某个节点上突然出现了一瞬间的回涌。
那回涌不像是外来攻击。
更像是某个极深处的结构,自己抽搐了一下。
存在之树的枝叶之间。
代表不同世界的光点,在同一瞬间,几乎不可察地一颤。
修仙界的天幕上,有一条极细的裂纹,从高天划过,又很快消失不见。
仙界的某处仙宫,挂在殿顶上的一串星辰饰物,轻轻晃动了一下。
神界的一方神座下,镇压神力的根基石短暂地发出了一声低吟。
多元议会大厅的墙壁上,那些代表不同宇宙的光点,有那么一瞬间,全部暗了一线,又重新亮起。
普通人没有察觉。
但那些曾经在多层世界间来回奔走的人。
在各自所在的地方。
几乎在同一时间抬起了头。
……
“你感觉到了?”
茶棚里。
慕容霜的手,几乎在河水发出闷响的下一瞬间,就已经按在剑柄上。
药灵儿的目光,从水面移到了远处看不见的高空。
上界统帅放下杯子,伸手摸向已经不在身旁的长枪——那柄如今更多象征“止战”的武器。
顾青云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手。
一缕本源之力从指尖悄然探出,顺着这条河,顺着这片凡俗世界的规则,一路往下沉去。
穿过修仙界的山河与灵脉。
穿过虚空海边缘的安全航线。
穿过多元议会那一片高维会议厅的地板。
穿过那些曾被他一一修过的世界枝叶。
最终。
落在了存在之树的树干深处。
那里。
有一股他从未在这棵树上感受过的震动。
它不是来自某一枝。
不是某个世界独自发出的求救。
而是从树干最厚实的那一段,甚至是再往下的某处,缓缓传来。
像是一只心脏。
在跳动了不知多少个纪元之后。
第一次,打乱了自己的节奏。
……
“这一回。”
“恐怕不是某个世界的 bug。”
顾青云在心底,给出了一个并不好笑的判断。
他收回探向四方的那一缕本源。
整个人在一瞬间,从茶棚边那个看上去只是在享受傍晚风的小修士,变回了曾经站在多层世界前的那位“维护者”。
“你们先留在这里。”
他说。
“我去树那边看一眼。”
慕容霜却已经站起身来。
“我们一起。”
“别忘了。”
“我们已经说好了。”
“以后不再让你一个人往前冲。”
药灵儿点头。
上界统帅只是沉声道:
“主公。”
“若真有事。”
“也轮不到属下在茶棚里坐着喝茶。”
顾青云看了他们一眼。
最终,没有再坚持。
“好。”
“那走。”
茶棚老板娘只觉得眼前几位气质非凡的客人,忽然站起身来,互相对视了一眼,下一瞬就像被风吹走一样消失了。
她愣了愣。
摇了摇头。
“这年头,高人都这么不会付茶钱了吗……”
……
本源之地。
光海此刻并不平静。
一圈又一圈看不见的涟漪,从存在之树的根部向外散开。
那种震动感,并不剧烈。
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根基松动”之意。
顾青云和众人出现在树前。
第一眼看去。
一切似乎和往常无异。
枝叶依旧。
光点依旧。
代表修仙界的那一枝,仍旧安稳地亮着温和的光。
代表仙界、神界、多元宇宙的枝条,也没有立刻爆发出任何显眼的灾难预兆。
可当他把视线从枝叶移向树干时。
他看见了那些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细节。
——粗糙的树皮下方。
——有极细极细的裂纹在慢慢延伸。
那些裂纹还远未到“一碰就塌”的程度。
却像是岁月在某个无声的夜里,悄悄在根基上刻下的一道道刻痕。
“不是枝的问题。”
顾青云在心底,迅速得出了一个结论。
“是干。”
“甚至,是干下面那块。”
他闭上眼睛。
整个人往下沉去。
沉过树根交织的那一层。
沉过他曾经多次借力的本源之力主池。
直到抵达一片,他自己都从未真正踏足过的深处。
……
那里,没有世界的影子。
没有人类理解意义上的“上下左右”。
只有一片近乎纯白,又在某些角落隐隐透出暗纹的光。
这片光,不是存在之树本身。
更像是——
在这棵树被种下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一张底稿。
所有的规则,所有的世界,所有的试验与演化。
都只是被写在这张底稿上的无数行字。
随着时间被一遍遍翻看、一遍遍修改。
那张纸本身,也开始变得脆弱。
顾青云在这片光中,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感。
不是他自己的。
而是这张底稿本身的。
“……你,已经被翻了太多次。”
他在心底喃喃。
“也背了太多人的犹豫和错误。”
他试着伸出手,轻轻触碰那一片光。
指尖刚一接触。
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的信息洪流,就顺着他的意识涌了上来。
那里面有——
第一层基线世界最初被搭起来时的模样。
有无数次大灭绝与大重启留下的残影。
有某些曾负责“写世界”的存在,在不同纪元里做出的选择与修补。
也有,一行又一行被画上删除线,却从未彻底抹干净的旧规则。
这些信息。
在无数个时代里。
被一层又一层地叠在这张底稿上。
直到某一个时刻。
这张纸终于开始,承受不住了。
“不是谁故意把你推倒。”
“而是你自己。”
“已经撑到了极限。”
顾青云缓缓收回手。
他看着那一片光深处,缓缓浮现出的某条判断:
“——若不进行根本性重写。”
“——在约一百个全局循环单位后。”
“——当前底稿将自行关闭。”
“——所有挂在其上的规则与存在,将一并归零。”
这条判断没有用任何情绪化的词汇。
只是冷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就像某个程序运行到极限时,弹出的那句“系统将重新启动”的提示。
只不过。
这里的“系统”。
包括了他走过的全部层级。
包括了修仙界。
包括了那条有悟道酱面的小街。
包括了虚空海边缘那些终于洗刷掉旧污迹的航线。
包括了那条河边的小镇与摊位。
包括了,此刻在河边玩耍的孩子。
……
他睁开眼睛。
重新回到了存在之树前。
慕容霜等人看着他。
从他们的目光里。
他知道,自己脸色一定不好看。
“怎么了?”
慕容霜问。
“是哪一层出事?”
“不是某一层。”
顾青云摇头。
“是——”
“所有层。”
他抬手。
本源之力在指尖汇聚成一条光线。
那条光线没有指向任何一枝。
而是直接往下,没入了存在之树的树干。
“你们可以把整套多层世界,比作一棵树。”
“我们过去这一路修的。”
“大多是枝和叶。”
“有时候,会稍微动动树干。”
“现在。”
“是树下面那块最早放进去的土。”
“开始塌了。”
药灵儿轻轻倒吸一口气。
“也就是说。”
“就算我们这一层现在看上去再好。”
“上面那些层再稳。”
“只要那块土彻底塌了。”
“这一整棵树,都会跟着一起倒?”
“是。”
顾青云答得很轻。
“如果不做什么。”
“那大概再过一百年。”
“整棵树会被迫‘重启’。”
“到时候。”
“从最底层的凡人世界,到我们曾经见过的最高一层。”
“所有挂在这张底稿上的东西。”
“都会一并被擦掉。”
上界统帅的手,悄然握成拳。
他已经见过太多世界在战火中毁灭的样子。
可这种“从根基一起被拔掉”的方式。
是他从未敢细想的。
“是谁。”
混沌至尊眯起了眼睛。
“写了这么一套从一开始就注定会老化到崩溃的底稿?”
“他们自己。”
“难道就从没想过要修一修?”
顾青云沉默片刻。
“他们,有试过。”
“也有人,在上面一层又一层地加过补丁。”
“只是。”
“就像我们这些年在各层看到的那样。”
“有些补丁,是好意。”
“有些补丁,是权宜之计。”
“有些补丁,则是干脆为了方便自己。”
“最后。”
“这张底稿背上,背了太多互相打架的句子。”
“哪怕没有谁故意按掉它。”
“它自己也会找到一个‘关机’的时间点。”
他摊开手。
让那条刚刚在底稿深处看到的“判断线”浮现在众人眼前。
慕容霜看着那串冷静的描述。
眼中闪过一丝几乎可以称之为“愤怒”的东西。
“所以。”
“我们一路走到现在。”
“一路修到现在。”
“只是给一张随时会被扔进火里的纸,往上多写了几行字?”
“从结果上看。”
“是。”
顾青云没有回避。
“但如果不写。”
“那些字。”
“在这之前的每一个节点。”
“就已经足够把我们这些层写崩无数次了。”
“只是现在。”
“到了连这张纸本身都撑不住的时刻。”
药灵儿紧紧抓住他的袖子。
“那我们。”
“能做什么?”
“如果连这张底稿都会自己塌。”
“我们这些挂在上面的线。”
“是不是无论怎么挣扎,最后都会被一起卷走?”
顾青云看着她。
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不知道。”
“我只能说。”
“我想试一试。”
“在它彻底塌下去之前。”
“能不能——”
“给它换一张纸。”
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一窒。
“你是说。”
“重写?”
慕容霜声音压得极低。
“不是在上面加几行注释。”
“而是——”
“从头到尾。”
“把这一整套底稿,再写一遍?”
“是。”
顾青云点头。
“以前我们修的,是各层世界自己的错误。”
“这一次。”
“问题出在最初写下这张底稿的那一层。”
“如果他们不会,或者来不及。”
“那就只能——”
“我们去。”
“看一看。”
“能不能帮他们把这张纸,重新整理一次。”
混沌至尊发出一声低笑。
笑声里没什么真正的愉快。
更多的是那种在见识了无数荒诞之后,只剩下的一点点“果然如此”的干涩感。
“当年你在宗门里给一本烂功法打注释的时候。”
“谁能想到,有一天。”
“你会跑到写世界的那一层,去给人家看底稿有没有写糊。”
“世事真是荒诞。”
“但。”
“也算有趣。”
……
“时间呢?”
上界统帅忽然问。
“按照你刚才看到的那条判断。”
“我们有多少时间?”
“一百年。”
顾青云答。
“在那张底稿自己的计时里。”
“约合我们这边的大约一百年。”
“超过这个范围。”
“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
“它也会自己关机。”
“关的时候。”
“不会问一声我们愿不愿意。”
慕容霜闭上眼睛。
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
眼神已经恢复了那种在无数次生死关头都见过的冷静。
“那就当成一场百年大限。”
“在那之前。”
“我们去把该看的地方看一遍。”
“把能写清楚的地方,尽量写清楚。”
“至于最后能不能救下来。”
“我们尽力。”
“至少。”
“不要在这一回。”
“什么都没试过。”
药灵儿点点头。
“那接下来。”
“我们要去哪?”
顾青云重新看向那片光海深处。
在那里。
在存在之树的根系之下。
隐藏着一片比他刚才所见更深一层的光。
那片光里。
没有任何一层世界的投影。
只有一行又一行,比底稿本身还要原始的“意图碎片”。
那是所有世界的最初蓝本被保存的地方。
人类联盟的术语,叫它“源代码世界”。
本源之地的说法,则更偏向于——
“——所有存在在被写出来之前。”
“——那些尚未成形的可能性,被叠放的那一页。”
顾青云伸出手。
在存在之树根部轻轻一按。
一条从树干之下延伸出去的光路,被点亮。
那条光路既不像通往任何一层世界的路径。
也不像他们曾经走过的那些“上行接口”。
它更像是——
从整棵树的下方。
直接通向种下这棵树的那只手。
“从现在开始。”
顾青云缓缓开口。
“我们要去的地方。”
“不再是哪一层世界。”
“而是所有世界。”
“在被写出来之前。”
“那一页纸。”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还愿意跟我一起去看一看吗?”
慕容霜握紧了剑。
“你去哪。”
“我就去哪。”
药灵儿拉住了他的袖子。
“你要是一个人过去。”
“我会很生气的。”
上界统帅单膝跪地。
“主公。”
“这一路。”
“属下本就不打算中途下车。”
混沌至尊仰头大笑。
“都看到这一步了。”
“谁还舍得在树根前转身?”
“走吧。”
“老夫也想看看。”
“那帮写世界的家伙。”
“到底把最初那份底稿,写成了什么样子。”
顾青云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就走。”
他迈出一步。
踏上了那条通往“源代码世界”的光路。
身后。
熟悉的脚步声,紧紧跟上。
存在之树的枝叶,在他们头顶上方轻轻摇晃。
无数世界的光点,在这一刻,仿佛都悄悄偏转了一线视线。
看向那条从树根深处伸向未知的路。
百年倒计时。
在不为多数人所知的地方。
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