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关之行尘埃落定,北狄使者带着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小王子拓跋野,如同丧家之犬般匆匆离开了大永边境。祁玄戈和林逐欢也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威远郡王府经过重新修整,洗去了战乱带来的痕迹,更显恢弘大气。
府内花园,林逐欢正兴致勃勃地指挥着花匠和仆役移栽他特意从江南运来的几株名品茶花和兰草。
他裹着一件银灰色的狐裘,脸色在初春的阳光下依旧没什么血色,但精神头不错,指指点点间,又恢复了惯有的那份风流意态。
祁玄戈则站在不远处的廊下,负手看着。
他换下了戎装,穿着一身深青色常服,手臂的伤处已无大碍,只是动作间仍有些微的不自然。
他看着林逐欢忙碌的身影,看着他因为一株花苗的摆放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又看着他得逞后露出的狡黠笑意,素来冷硬的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这细微的变化,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柔和了许多。
秦武抱着一卷新绘制的北境边防图走进院子,看到这情景,忍不住笑着打趣道:
“将军,您这府里,我看快成世子的花房了!瞧这江南的花,边关的石头……啧啧,世子爷这是要把天南地北的好东西都搬来啊!” 他嗓门洪亮,带着边关将士特有的爽朗。
祁玄戈闻言,习惯性地眉头一皱,冷冷地瞪了秦武一眼:“少多嘴!”
秦武嘿嘿一笑,浑不在意,正要把地图递过去,却见祁玄戈的目光又落回了花园里。
只见林逐欢似乎被太阳晃了一下,微微眯了眯眼,抬手挡了下额头。
祁玄戈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拿起旁边石桌上早已备好的一杯温热的参茶,几步走了过去。
“歇会儿。”祁玄戈将参茶递到林逐欢面前,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冷硬,但动作却无比自然,甚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关切。
林逐欢接过茶杯,指尖触碰到祁玄戈温热的手背,他抬眼,对上祁玄戈看似平静无波、眼底却藏着细微波澜的目光。
他唇角弯起,也不道谢,只就着祁玄戈的手喝了一口,然后挑眉笑道:“怎么?祁大将军也嫌我碍眼,这么想用茶堵我的嘴?”
祁玄戈耳根微不可察地一热,收回手,硬邦邦地回了一句:“风大,少说话。”
说完便转身走回廊下,仿佛刚才那自然的举动从未发生。
秦武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随即忍不住低头闷笑。
将军这口是心非、欲盖弥彰的样子,简直比看边关打仗还精彩!
就在这时,府里的管家匆匆走来,恭敬地对祁玄戈行礼道:
“将军,林太傅府上派人来请,说太傅大人请您过府一叙。”
祁玄戈和林逐欢闻言,同时一怔。
祁玄戈下意识地看向林逐欢。林逐欢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父亲突然单独召见祁玄戈……所为何事?他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却又不敢确定。
“知道了。”祁玄戈面色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对管家点点头。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看向林逐欢,眼神带着询问。
林逐欢故作轻松地挥挥手:“去吧去吧,老头子找你,总归不是坏事。我正好看看这株墨兰该摆哪儿。”
他转过身去,继续摆弄花草,但微微绷紧的肩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祁玄戈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言,转身随管家离去。
太傅府的书房,依旧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林太傅坐在书案后,比起数月前,似乎又清瘦了些,但眼神依旧睿智深邃,只是看向祁玄戈时,眼底深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书房内只有他们两人。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坐吧,玄戈。”林太傅指了指下首的椅子,声音平和。
祁玄戈依言坐下,背脊挺直,姿态恭敬却不卑微:“太傅大人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林太傅没有立刻说话,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落在祁玄戈脸上,仿佛在审视,又仿佛在回忆。
半晌,他才缓缓放下茶杯,开口,问出的却是一个看似简单,却重逾千斤的问题:
“玄戈,”林太傅的声音很沉,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祁玄戈眼中,“老夫只问你一句:往后……你会对他好吗?”
没有提名字,但在场的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他”指的是谁。
祁玄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迎上林太傅的目光,那双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有过丝毫动摇的寒眸,此刻却异常郑重,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他没有长篇大论的表白,没有华丽的承诺,只是挺直了脊背,如同最忠诚的战士在君王面前立誓,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回答道:
“永生唯他。”
“生死相护。”
八个字,简短,却如同金石坠地,带着千军万马般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林太傅定定地看着祁玄戈,看着他眼中那份磐石般的坚定,那份沉淀在骨血里的执着。
他仿佛透过祁玄戈冷硬的表象,看到了在江南追袭、在太湖搏命、在天坛浴血、在病榻前守候的那个不顾一切的身影。
书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更漏滴答的声音,清晰可闻。
最终,林太傅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再看祁玄戈,而是缓缓拉开了书案上一个紫檀木小匣的抽屉。
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金玉佩。
玉质温润,光泽内敛,一看便知是传承多年的古物。
林太傅将玉佩取出,动作轻柔,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玉佩光滑的表面,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怀念和感伤。
“这是……欢儿他祖父的遗物。”林太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临走前,握着我的手说,这玉佩,将来要留给欢儿的……媳妇儿。” 他刻意加重了“媳妇儿”三个字,语气复杂。
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将玉佩递向祁玄戈:“拿着吧。”
祁玄戈看着那枚温润的玉佩,又看向林太傅眼中那份沉重的托付,心中巨震!
他自然明白这枚玉佩所代表的意义!
这绝不仅仅是一件信物,这是林太傅的彻底认可,是林家对这段惊世骇俗之情的默许,是将林逐欢的终身托付!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站起身,极其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枚尚带着太傅掌心余温的玉佩。
玉佩入手温润微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太傅……”祁玄戈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艰涩。
“不必说了。”林太傅摆摆手,阻止了他后面的话。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祁玄戈,望着窗外庭院中抽出新芽的树木,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认命般的感慨:
“欢儿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他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娘去得早,我……我总怕他走歪路,想替他安排好一切。可到头来……”
太傅苦笑了一下,“他选了你,选了这条最难走的路。”
他转过身,再次看向祁玄戈,眼神复杂:“老夫老了,管不动了,也不想再管了。这玉佩……本该给他妻子的……如今,给了你。”
“玄戈,”林太傅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带着一位父亲最后的警告和恳求,“记住你今日的话!永生唯他,生死相护!若有一天,你负了他,或是让他因你而受世人唾骂、遭半点委屈……老夫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你们……好自为之吧。” 最后这句话,带着无尽的叹息和沉甸甸的嘱托,消散在书房的空气中。
祁玄戈紧紧握着手中温润的玉佩,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托付。
他迎着林太傅的目光,没有赌咒发誓,只是再次挺直了背脊,如同永不弯曲的标枪,沉声道:“太傅放心。祁玄戈,一诺千金。”
书房外,回廊的转角阴影处。
林逐欢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将书房内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当听到父亲问“你会对他好吗”,听到祁玄戈那斩钉截铁的“此生唯他,生死相护”时,他的眼眶就已经开始发热。
当听到父亲拿出祖父遗物,说出那句“这玉佩,将来要留给欢儿的……媳妇儿”时,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
而当父亲最后那句带着哽咽的叹息“你们……好自为之”传来时,林逐欢再也忍不住。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
他慌忙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却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巨大的释然和暖意。
父亲……终究是默许了。
那枚象征着祖父祝福和家族传承的玉佩,交到了祁玄戈的手上。
他知道这条路依旧艰难,世俗的眼光和压力不会消失。
但有祁玄戈那句“生死相护”,有父亲这沉甸甸的默许和托付……便足够了。
他靠在廊柱上,仰起头,努力平复着汹涌的情绪,不想让里面的两人发现自己的失态。
阳光透过廊檐,在他湿润的眼睫上跳跃,折射出细碎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