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周芷宁就醒了。不是自然醒,而是被一种尖锐的焦虑刺穿睡眠,像冰锥扎进太阳穴。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感受着身旁祁夜均匀的呼吸,目光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光线还没完全透进来,吊灯只是个模糊的轮廓。
昨晚的决定在晨光中显得既清晰又荒谬。她要自己去见李轩。但怎么见?以什么身份见?说什么?这些问题在黑暗里似乎都有答案,现在却被现实冲得七零八落。
她轻轻起身,尽量不惊动祁夜。走进浴室,关上门,才敢打开手机。通讯录里还存着李轩的号码,备注名从“亲爱的”变成“李轩”,再变成一串没有姓名的数字。她盯着那串数字,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颤抖。
最后她选择了短信。简短,直接:“今天下午两点,老地方见。单独。周芷宁。”
发送。屏幕显示已送达。她等了三分钟,没有回复。也许他还没醒,也许他看到了但不想回,也许这个号码早就换了主人。
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脸。镜子里的人眼睛下有淡淡的青黑,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优甲乐才吃了两天,不可能这么快见效,但她感觉似乎没那么怕冷了——也许是心理作用。
早餐时,祁夜注意到她的沉默。“昨晚没睡好?”他问,一边将煎蛋切成整齐的小块。这个习惯性的控制动作,她曾经憎恶,现在竟觉得有些可爱。
“做了梦。”她含糊道,低头喝燕麦粥。粥里加了蜂蜜和坚果,是她喜欢的口味。祁夜记得她所有的喜好,这个认知让她既温暖又窒息。
“关于什么?”
“不记得了。”她撒谎,“醒来就忘了。”
祁夜没有追问。他吃完早餐,擦擦嘴角,起身时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今天要去邻市开个会,晚上回来。你一个人可以吗?”
机会。周芷宁的心脏猛跳了一下。“可以。我约了小敏。”
这不算完全撒谎。她确实可以约小敏,如果李轩不回复的话。
祁夜盯着她看了几秒,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皮肉,看到底下翻涌的心思。但他最终只是点点头:“带好手链。”
手链还躺在床头柜上。她昨晚取下来后,今早故意“忘记”戴上。祁夜显然注意到了,但他没说什么,只是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黑色丝绒盒,推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周芷宁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项链,吊坠是水滴形的蓝色托帕石,镶嵌在细密的白金底座里。石头清澈得像凝固的海洋。
“为什么送我这个?”
“替代品。”祁夜简洁地说,“手链你不喜欢,那就戴这个。吊坠里有定位芯片,更隐蔽。”
她拿起项链,托帕石在晨光中折射出温柔的光晕。很美,也很可悲——连礼物都是监视的工具。但她还是戴上了,冰凉的石头贴在她锁骨之间,像一滴不会蒸发的泪。
“谢谢。”她说。
祁夜离开后,别墅陷入了熟悉的寂静。阿香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哗。园丁在外面修剪灌木,剪枝机的声音规律而单调。周芷宁坐在客厅沙发上,手机放在膝盖上,像一颗定时炸弹。
十点,手机终于震动。李轩的回复:“好。单独。”
两个字,没有称呼,没有情绪。周芷宁盯着屏幕,忽然想起他们热恋时,他每次回复消息都会加一个爱心表情。后来感情淡了,表情消失了。最后分手时,他发的是:“对不起,我们不适合。”
现在连“对不起”都没有了。
她放下手机,走到书房。祁夜的书桌整洁得一丝不苟,文件按照颜色和优先级排列,钢笔平行于笔记本边缘,连便签纸的角都对齐得严丝合缝。她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厚重的《精神病理学》——这是祁夜为了理解她的病而读的书,书页间贴满了标签,空白处有他锋利的字迹。
“抑郁不是弱点,是伤痕。”
“陪伴不是监视,是守护。”
“爱不是占有,是看见。”
她翻到最后一页,发现那里夹着一张纸条,是她的笔迹。她想起来了,这是两个月前她情绪崩溃时写的,当时她觉得自己是个负担,不值得祁夜付出。纸条上写着:“放我走吧,我只会拖累你。”
纸条下面,是祁夜的字迹,墨水比平时潦草,像是情绪激动时写下的:“你是我黑暗里唯一的光。拖累我吧,我甘之如饴。”
周芷宁闭上眼睛,将书抱在胸前。这本书的重量,这些字的重量,祁夜感情的重量,几乎要把她压垮。但她不能垮,今天下午,她需要清醒,需要冷静,需要面对那个可能摧毁她最后一点平静的真相。
她回到卧室,开始挑选衣服。不能穿得太随意,那会显得她还在意;不能穿得太正式,那会显得她刻意。最后她选了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连衣裙,外搭浅灰色开衫,简单,得体,看起来平静从容——尽管她的心脏已经跳得像要炸开。
午餐她几乎没有吃。阿香担忧地看着她:“小姐,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只是没胃口。”她勉强笑了笑,“阿香,下午我要出去见朋友,不用准备点心了。”
“先生知道吗?”
“知道。”她又撒谎了。
下午一点,她叫了车。上车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戴上了祁夜送的项链。托帕石藏在衣领下,只有冰凉的触感提醒她它的存在。
车子驶向咖啡馆。同样的路线,同样的目的地,只是这一次,她是主动前往,带着明确的目的。窗外景色飞逝,秋天更深了,梧桐叶开始大片大片地掉落,像金色的雨。
她到得早,选了靠窗第三个卡座——那是他们以前常坐的位置。服务生过来,她点了美式咖啡,然后补充:“等会儿还有一位。”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在放大镜下被审视。她看着窗外行人匆匆,情侣牵手,老人遛狗,孩子奔跑。平凡的生活,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一点五十八分,门开了。李轩走进来。
他变了。不是外貌——他还是那个英俊的男人,头发精心打理,穿着合体的深蓝色西装,腕表在袖口处若隐若现。变的是气质,那种富家子弟的慵懒傲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戒备的状态。他看见她,脚步顿了顿,然后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好久不见。”他说,声音比记忆里低沉。
“嗯。”周芷宁点头,“要喝什么?”
“冰水。”他对服务生说,然后转向她,“你看起来……不错。”
“你也是。”她客套地回应。
冰水上来了。李轩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他的手放在桌上,周芷宁注意到他无名指上的婚戒,很宽,很闪,和她记忆中求婚时送她的那枚完全不同。
“你母亲找过我。”她直接切入主题。
李轩的表情僵了一下:“我知道。她跟我说了。”
“她说的话是真的吗?”
“哪些话?”他反问,眼神闪烁。
“关于我的流产。”周芷宁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她自己都惊讶,“她说你可能换了我的药。”
李轩的脸色瞬间苍白。他放下杯子,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疯了。”他压低声音,“老年痴呆,整天胡思乱想。”
“是吗?”周芷宁盯着他的眼睛,“那你为什么在发抖?”
李轩握紧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周芷宁,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跟了祁夜,他比我有钱有势……”
“我不是来比较的。”她打断他,“我只想知道真相。那八周,那些药,那个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咖啡馆里流淌着轻柔的爵士乐。隔壁桌的情侣在低声说笑,吧台的咖啡机发出蒸汽的嘶鸣。但在这个卡座里,空气凝固成冰。
李轩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转动手上的婚戒,一圈,又一圈。最后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周芷宁从未见过的疲惫。
“我当时欠了很多钱。”他缓缓开口,“三百万。高利贷。我爸说如果我不还清,就和我断绝关系。”
周芷宁记得。那时李轩突然频繁出差,手机总是静音,回家时身上有烟酒味。他说是应酬,她信了。
“那个女孩——我现在的妻子,她家里能帮我还债。条件是我娶她。”李轩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同意了。但那时候你已经怀孕了。”
“所以你希望我流产。”周芷宁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我没有换你的药!”李轩突然提高声音,引来旁边桌的侧目。他立刻压低音量,“我发誓,药都是医生开的,我从正规药房买的。但是……”
“但是什么?”
他避开她的视线:“我知道自己不能娶你了,所以……我没有以前那么上心了。你孕吐难受的时候,我假装没看见。你说肚子疼,我说是正常的。你最后一次出血那天,我其实在家,但我没接电话,因为……因为我在和那边商量婚礼细节。”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周芷宁听着,感觉身体在一点点变冷,从指尖开始,蔓延到四肢百骸。托帕石项链贴着的皮肤,冰凉刺骨。
“所以你没有换药。”她慢慢地说,“你只是希望我自己流掉,这样你就没有道德负担了。”
李轩没有否认。他低着头,双手捂住脸:“我知道我是人渣。这三年,我没有一天睡好觉。每次看见我儿子,我就会想起那个孩子……如果tA活下来,现在应该会走路了,会叫爸爸了。”
“别说了。”周芷宁的声音在颤抖。
“芷宁,对不起。”他终于说出这三个字,抬起头时眼睛通红,“我知道这没有用,但我真的……对不起。”
服务生走过来,察觉到气氛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需要续杯吗?”
“不用了。”周芷宁说,“结账。”
她拿出钱包,但李轩先一步放了现金在桌上。“我来。”他说,“这是我欠你的。”
走出咖啡馆时,天色阴沉下来,像是要下雨。李轩跟在她身后,在门口叫住她:“芷宁,还有一件事。”
她转过身。
“祁夜找过我。”李轩说,“两周前。他带了几个人,很……强势。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周芷宁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他说了什么?”
“他说如果我真的伤害了你,他会让我付出代价。”李轩苦笑,“我本来以为他只是吓唬人,但他给我看了些东西——我岳父公司的一些账目问题,我妻子家族的一些……秘密。他有能力毁掉我现在的一切。”
风刮起来,卷起地上的落叶。周芷宁抱紧手臂,突然觉得很冷。
“他让我离你远点,永远不要出现在你面前。”李轩继续说,“我今天来,其实冒着很大的风险。但我觉得,我欠你一个真相。”
“你欠我的不止一个真相。”周芷宁轻声说,“你欠我一个孩子,欠我三年的人生,欠我对自己身体的信任。”
李轩哑口无言。他站在那里,西装笔挺,却像个被掏空的木偶。
“你走吧。”周芷宁说,“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他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住:“芷宁,祁夜他……他很危险。我看得出来,他爱你爱到疯魔。你小心点。”
她没有回应。李轩最后看了她一眼,快步走向路边停着的车。那是一辆崭新的奔驰,车牌号很吉利。他的新生活,建立在她破碎的旧梦之上。
雨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周芷宁没有叫车,她沿着街道慢慢走。托帕石项链在衣领下晃动,像一颗不安的心。
她想起祁夜书房里那张纸条:“你是我黑暗里唯一的光。拖累我吧,我甘之如饴。”
现在她明白了,祁夜的爱是真实的,但也是沉重的。他为了她,可以去威胁李轩;为了保护她,可以装定位芯片;为了理解她,可以啃读艰涩的心理学着作。这份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温柔地包裹她,也让她无法呼吸。
手机震动,是祁夜的短信:“会议提前结束,我回来了。你在哪?”
她看着这条短信,又看看前方模糊的雨景。不远处有个公园,她走进去,找了个长椅坐下。雨水顺着头发滴落,她浑然不觉。
该回去吗?回到那个精致的牢笼,回到那个爱她爱到偏执的男人身边?还是该趁着这次机会,彻底离开?
但离开去哪?她有什么地方可去?父亲那里?小敏那里?还是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充满自杀回忆的家?
雨越下越大。公园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周芷宁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笔——这是她开始写回忆录后养成的习惯,随时记录思绪。
她翻开本子,雨水滴在纸页上,墨迹晕开。但她还是写,用力地写,仿佛要把所有情绪都倾泻在纸上:
“亲爱的祁夜,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
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因为我需要呼吸。
你的爱太满,满到我快要溺亡。你的保护太密,密到我快要窒息。
我需要空间,需要自己面对过去的鬼魂,需要在没有你的注视下,确认我是谁,我想要什么。
不要找我。如果我想回来,我会回来。如果我不想,请放我走。
谢谢你救了我,也请你,救救你自己。
芷宁”
写完后,她把这一页撕下来,折好,放进外套口袋。然后她摘下项链——那条镶着托帕石和定位芯片的项链,放在长椅上。石头在雨水中闪着幽蓝的光,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她起身,走向公园出口。雨幕中,城市的轮廓模糊不清。她没有叫车,没有目的地,只是往前走。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冰冷,沉重,但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没有人能随时找到她,没有人能用爱的名义将她束缚。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公园十分钟后,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长椅旁。祁夜下车,捡起那条项链。雨水打湿他的西装,他却毫无知觉。他展开那张被雨浸湿的信纸,墨迹已经晕成一片,但还能辨认出字迹。
他的手在颤抖。不是愤怒,是恐惧——那种即将失去唯一光亮的、彻骨的恐惧。
他拨通电话,声音嘶哑:“启动所有定位,调取全市监控。找到她,立刻。”
挂断电话后,他站在雨中,看着周芷宁离开的方向。托帕石在他掌心攥得发烫,尖锐的边缘刺进皮肤,渗出血丝。但他感觉不到疼,只感觉到心脏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正在形成。
而此刻的周芷宁,已经走进地铁站。她买了一张单程票,随便上了一趟列车。车厢里人不多,她找了个角落坐下,看着窗外飞逝的隧道灯光。
下一站是哪里?她不知道。但至少在这一刻,她是自由的。
只是这自由,沉重得像枷锁,冰冷得像这场秋雨。而她留下的那封信,那个被雨水浸透的告别,此刻正在祁夜手中,像一个未完成的句号,一个悬而未决的悬念。
列车加速,驶向未知的黑暗。周芷宁闭上眼睛,感受着车厢的晃动。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但她知道,无论去哪,过去的鬼魂和未来的抉择,都会如影随形。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像是要洗净这座城市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伤痕,所有的爱与恨。但有些东西,是雨水也洗不掉的。
比如记忆,比如真相,比如那颗已经破碎却仍在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