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衮布多尔济等人怀着滔天怒火,率领超过十万的漠北联军向巴彦乌拉狂飙,誓要将卢方舟这支侵入他们家园,犯下罄竹难书罪行的“恶魔明军”彻底撕碎时。
远在近两千里之外的辽东锦州、松山一带,另一场规模更加浩大、将直接决定两个帝国命运的国运之战,也已进入高潮。
八月十五日,松山,明军大营中军帐。
洪承畴端坐上位,面色沉郁,脸上难掩疲惫之色。
左右两侧分坐着监军张若麟、辽东巡抚丘民仰,下面是此次来援的各路总兵
蓟镇杨国柱、白广恩、大同王朴、山西李辅明、山海关马科、宁远吴三桂、辽东曹变蛟、密云唐通都在。
每位总兵身后,又肃立着各自麾下的副将、参将,盔明甲亮,却无一人敢随意喧哗。
而曹变蛟眉头紧皱,脸上隐隐有愤懑之色。
方才他出列,指着悬挂的舆图,在松山与杏山之间的位置,又在笔架山的位置停住,建言道:
“督师,诸位!
末将以为,我军主力集于松山,与锦州仅咫尺之遥,固然形成压迫。
然杏山、塔山兵力相对空虚,漫长粮道暴露于外。建奴狡诈凶残,尤以黄台吉老贼为甚!
他当年在浑河之战中,便善用精骑迂回穿插,断我军后路!如今他亲率大军驰援,岂能不打我粮道的主意?
若他分一支精锐,绕开我军主力,悄悄切断松山与杏山的联系,再以奇兵突袭笔架山粮仓。
“我军十三万之众,每日消耗粮草无数,全凭笔架山供应!粮道一断,不出三日,军中必生恐慌,届时不待建奴来攻,我军就会大乱!
末将以为,当务之急,是即刻抽调兵马巩固后路,增派精锐驻守笔架山,同时令水师加强海岸巡逻……”
但他话音未落,就被洪承畴不耐烦地抬手打断,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道:
“曹总兵!本督用兵数十载,与东虏更是周旋多年,山川地理、贼情军略,莫非不如你耶?
目前形势对我军有利,正需一鼓作气,解锦州之围!你此刻提出分兵守后,岂非动摇军心,长他人志气?退下!”
被这般毫不留情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训斥,曹变蛟脸上瞬间涨红,愤懑之色难以掩饰。
退下后,他越想越不是味道,自前几年潼关南原之战,被卢方舟截胡后,洪承畴便一直怀疑是他曹变蛟私下与卢方舟勾连,故意放水让功。
自打那以后,洪承畴就极不待见自己。
但往日再怎么猜忌提防,好歹还留着几分体面,今日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般痛斥,分明是半点情面都不肯留了。
想到这里,他恨得牙根发痒,在心里把卢方舟那混蛋骂了千百遍。
若不是那厮,自己怎会落到这般被猜忌的境地?
可骂着骂着,心头又莫名泛起一阵酸意。
这混蛋明明是个到处搅风搅雨的祸害,偏偏是越活越潇洒。
想到他在漠南活得那般恣意张扬,现在更是跑到漠北去浪了,搞不好真的还能封狼居胥……
这么一比,倒衬得自己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像个笑话,呸!还真是好人吃苦,恶人逍遥呐!
但同时也有点心虚,之所以知道那混蛋去了漠北,是因为在数日前,他确实收到了一封来自漠南的密信,落款正是卢方舟。
信中除了假惺惺地和他叙旧、拉关系,还吹嘘现在已经去了漠北,这次要整个大的,看看能不能封狼居胥啥的……
看到这里把曹变蛟气的牙痒痒,刚想把这混蛋的信扔进垃圾桶,但扫了一眼最后的内容后却把他吓了一跳。
卢方舟在信中点明了黄台吉的用兵习惯和可能采取的“断粮道、围打援”策略,警告他一旦后勤被切断,看似强大的十三万明军恐将不战自溃。
还在信里提点他,若洪督师执意不听,不肯加固后方,你切不可坐视不管,须主动站出来请命,就说愿率本部人马去守杏山、护笔架山。
哪怕只带几千人,也能多救一点人,也为自己留条退路。
看到这里,曹变蛟连忙丢下信,来到地图前,当他结合地图反复推演后,立刻惊出一身冷汗,深觉有理。
可今日议事,刚一提及后方粮道危险,便遭洪承畴如此呵斥,他既感冤枉,又因那封不能明言的密信而有些心虚,只能暗骂一句:
“卢方舟这厮,真是害我不浅!”
听到曹变蛟的话,杨国柱与丘民仰倒是微微颔首,面露忧色。
杨国柱上前一步,有些担忧地道:
“督师,曹总兵所言虽显谨慎,却非无的放矢。
我军主力尽集松山,杏山至笔架山一线绵延百里,仅有少量兵力,实为薄弱。
建虏素来善用奇兵绕后,后路一旦有失,我军便成无根之木,此事确需慎重考量啊。”
一旁的丘民仰也随之附和道:
“曹总兵、杨总兵所言极是。
粮道乃大军命脉,断不可有半分差池。‘用兵之道,先为不可胜’,此刻多一分防备,便少一分风险,确该做到有备无患才是。”
但监军张若麟早已按捺不住,闻言立刻抬手制止道:
“荒谬!简直是杞人忧天!”
“前日乳峰山一战,我军大破清军,正该乘胜追击、一鼓作气!
锦州城内祖大寿已望见援军旗帜,日夜盼着里外夹击,此刻正是破敌的大好时机!
分兵去守什么后路?这不是平白分散兵力、将战机拱手让人吗?”
说到此处,他刻意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帐内诸人后才缓缓道:
“洪督师乃国之柱石,明见万里,岂能被这等无稽之谈扰乱心神?
陛下在京城日夜翘盼,朝堂诸公更是为军饷耗尽心力,满朝上下都在等着我军荡平清军、解锦州之围的捷报!
耽误了战机,谁担得起这个罪责?”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坐在上首的洪承畴闻言,脸上依旧面无表情,手指却在案几下方悄然攥紧。
此刻帐内的每一个人,只看到他身为督师的威严,却无人知晓他心中的苦涩与焦灼。
自受命救援锦州以来以来,他就如履薄冰,深知麾下这八镇总兵、十三万战兵辅兵,已经是大明在北方最后可机动的野战精锐,是帝国在关外的脊梁。
一旦有失,宁锦防线崩解,山海关将直接暴露在鞑虏铁蹄之下,届时大势去矣!
故他始终坚持“且战且守,步步为营”,大军先在宁远集结,再根据形势缓缓推进,求的是万全之策。
然而,朝廷的耐心却很快就被耗尽。
以户部尚书李待问为首一批官员,每日哭诉太仓库空,加征的“辽饷”已激起民变蜂起,却仍填不满前线这个无底洞,要求崇祯立即督促洪承畴速战速决。
兵部尚书陈新甲,此刻也动起了自己的小心思。
原本兵部实务,该由远在襄阳的杨嗣昌遥领。
但因为周天琪、谷一虎带着一万卢家军赖在襄阳不走,杨嗣昌现在每天忙着和张晓峰扯皮,让他们快点滚蛋,无法脱身返京。
看到杨嗣昌迟迟不归,陈新甲自觉机会来了。
他知道朝廷财政已不堪重负,此次,若能力促洪承畴速战速胜,这场“松锦大捷”的首功必将记在他这个力主进兵的兵部尚书头上。
届时不仅能真正掌握兵部实权,入阁也指日可待。
想明白这个后,他也开始不断上疏崇祯,力陈“兵多饷艰,旷日持久,非国之福”,必须速战速决。
监军张若麟,本就是激进的主战派。
又得到顶头上司陈新甲的密信鼓励后,更是有恃无恐,在前线不断鼓噪,与部分求战心切的将领暗中串联,并屡次密奏洪承畴“畏敌避战”。
崇祯在和洪承畴议事的时候,本是允诺给洪承畴“相机进止”之权的。
但在此刻巨大的财政压力和陈新甲、张若麟等人的不断鼓噪下,很快就变得急躁起来。
从六月起,一道道谕旨就不断发往宁远,七月开始,语气变得措辞严厉、甚至隐含杀气:
“师老糜饷,坐失机宜!”
“尔部逗留观望,岂欲养寇自重乎!”
而在洪承畴麾下诸将之中,宁远总兵吴三桂及其麾下的关宁铁骑战力最强。
这支由朝廷倾注巨资打造的精锐骑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可谓是明军北疆的锋刃。
吴三桂是祖大寿的外甥,自然救舅心切,于公于私,他都渴望早日打破锦州之围,立下不世功勋。
因此,内心深处对洪承畴的持重策略早有不满,与同样想尽快决战的监军张若麟更是勾勾搭搭。
在朝廷“刻期进兵”“若再延缓,国法俱在”的威胁下,内部又有张若麟、吴三桂的鼓动,洪承畴终于扛不住了,被迫放弃了稳妥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