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悠悠,舞袖翩翩,琼林殿内一派升平气象。金杯玉盏,觥筹交错,珍馐罗列,笑语晏晏。
宋徽宗赵佶高踞御座,面带温和笑意,频频举杯,目光却总在不经意间掠过下首那位面色苍白、偶尔掩口轻咳的北平王。他内心的天平在剧烈摇摆:一边是帝国边疆的安稳需要这根擎天玉柱,另一边却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猜忌与恐惧。林冲表现得越恭顺虚弱,他心中那根刺就扎得越深——这究竟是真情,还是伪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教坊司新排的《霓裳羽衣曲》正是高潮,舞姬们身姿曼妙,水袖翻飞,恍如仙子临凡。可席间众人,又有几人真正在欣赏?
太师蔡京手持玉盏,颤巍巍起身(他年事已高,此举更显“德高望重”),向御座躬身,又转向林冲,声音苍老却清晰:“陛下,今日盛宴,君臣同乐,实乃盛世佳话。老臣忽有所感。想我大宋,自太祖开国,四海宾服,文治武功,冠绝古今。然,近年来,内忧外患,幸赖陛下圣明,群臣用命,方得转危为安。尤以北疆大捷,林王爷厥功至伟,迫金称臣,光复幽云,使我朝威仪,重震朔漠。老臣每思及此,不禁涕零。这杯酒,老臣代天下士民,再敬林王爷!” 说罢,一饮而尽。言辞恳切,赞誉有加,将一个忧国老臣的姿态演绎得淋漓尽致。
林冲“勉强”起身,举杯还礼,声音带着“气虚”的微喘:“蔡太师过誉了。林冲一介武夫,惟知尽忠王事,上报陛下天恩,下安黎民百姓,实不敢当‘厥功至伟’四字。北疆之胜,乃将士用命,陛下洪福,非林冲一人之功。此酒,当敬陛下,敬阵亡将士,敬北地百姓。”
徽宗闻言,脸上笑意略深了些,似乎对林冲的“谦逊”颇为受用,举杯道:“爱卿过谦了。来,满饮此杯!”
众人连忙附和饮尽。
酒杯刚落,高俅便迫不及待地接上话头。他如今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掌管禁军,自有一股武人的“豪气”,笑道:“林王爷何必过谦!军中汉子,讲究的就是实打实的功劳!王爷练兵有方,用兵如神,麾下‘幽云铁骑’威震天下,更兼火器犀利,堪称国之干城!不知王爷平日如何操练士卒,又有何秘诀,可否让我等也开开眼界?日后整顿禁军,也好有个参详。”
林冲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疲乏”,缓声道:“高太尉掌管禁军,宿卫京师,责任重大。林冲边塞粗人,些许浅见,恐难入太尉法眼。所谓练兵,无非‘忠义’二字当头,严明军纪,体恤士卒,赏罚分明罢了。至于火器,乃工匠奇巧,辅助杀敌而已,终是末节。将士用命,方是根本。”
高俅被噎了一下,脸色微僵,干笑两声:“王爷高见,高见。”
这时,一向与蔡京、高俅不太对付的知枢密院事郑居中,忽然开口。他属于朝中较为耿直的官员,对林冲既有忌惮,也有一丝对武将的同情,问道:“林王爷,北疆新定,百废待兴。然,金虏虽退,其心不死,西夏亦虎视眈眈。不知王爷对北疆防务,有何长远筹划?朝廷近日粮饷筹措艰难,对北地支持或有不足,王爷又如何应对?”
这个问题颇为敏感,既涉及军事部署,又牵扯钱粮后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冲身上。
林冲轻轻咳了两声,才缓缓道:“郑枢相所虑极是。北疆之重,在于长治久安。林冲愚见,首在固本。当编练精兵,修缮城防,广积粮草,使金虏无隙可乘。次在安民,轻徭薄赋,劝课农桑,恢复生产,则根基稳固。至于钱粮……北地历经战乱,民生凋敝,确需朝廷支持。然,林冲亦知朝廷艰难,故在幽云试行屯田、通商之法,以战养战,以地养兵,尽量自筹,为朝廷分忧。近日已有小成,假以时日,或可不再仰给于中枢。” 他这番话,既展现了胸有韬略,又表明了“自力更生”的态度,隐隐有“北疆可自给自足,朝廷无需过度担忧(掣肘)”之意,让徽宗和蔡京等人心中又是一凛。
蔡京捻须笑道:“王爷深谋远虑,实乃国家之福。只是……屯田通商,涉及盐铁钱谷,干系甚大,需有法度。王爷在边塞,或可便宜行事,然长久看来,还需与户部、盐铁司等有司协调,方合体制。”
林冲“虚弱”地点头:“太师教诲的是。林冲在边陲,诸多事务,确需朝廷指导。一切法度,自当遵从。”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太监童贯,尖着嗓子插话道:“咱家听说,王爷在幽州设了个‘讲武堂’,广招子弟,传授兵法战阵?此举大善!只是……不知这讲武堂中,都教些什么?可有弓马骑射、排兵布阵之外的东西?” 他笑容可掬,眼神却透着阴冷。讲武堂的存在,朝廷早有耳闻,一直视为林冲培养私人势力、传播“异端”思想之举,童贯此问,恶意十足。
殿内气氛骤然一凝。连歌舞声似乎都低了几分。
林冲抬起眼帘,平静地看了童贯一眼,那目光虽“无力”,却让童贯没来由地心中一寒。“童枢密有心了。讲武堂所授,无非忠君爱国之道,卫疆保民之责,辅以古今战例、兵要地志。皆是堂堂正正之学。若朝廷觉得不妥,林冲即刻解散便是。只是……”他话锋一转,看向徽宗,语气诚恳中带着一丝无奈,“陛下,北地将士,多为粗鄙武夫,不通文墨,不明大义。林冲设此讲堂,不过是想让他们多识几个字,多懂些道理,知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以免成为只知厮杀的莽夫,辜负陛下厚望。若因此惹人非议,林冲……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徽宗连忙摆手:“爱卿苦心,朕岂不知?讲武堂甚好,甚好!强兵必先强将,明理方能忠勇。童贯,你多虑了。”
童贯碰了个软钉子,讪讪不语。
酒宴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劝酒、恭维、试探、机锋……循环往复。林冲始终以“伤病虚弱”为盾,应对得滴水不漏,谦恭有礼,却寸步不让。他时而咳嗽,时而以袖掩面,显得疲惫不堪,但每每一语中的,或化解危机,或反将一军,让蔡京、高俅等人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
徽宗看着殿下这位“重病”的藩王,心中的疑虑与忌惮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像野草般滋生。林冲表现得越完美,越无懈可击,他就越觉得深不可测。那苍白脸色下的沉稳,那虚弱姿态中的锋芒,都让他坐立不安。必须尽快解决这个心腹大患!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愈发清晰。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心腹太监梁师成。梁师成会意,微微点头,拍了拍手。
丝竹声变,一群身着轻纱、身姿曼妙的舞姬翩跹而入,随着乐声翩翩起舞,冲淡了方才的紧张气氛。然而,若细心观察,便会发现殿外廊下巡视的禁军甲士,不知何时又增加了不少,身影在宫灯照耀下,拉出长长的、沉默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