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钟撞响第七下时,白唤子的黄符突然烧了。
火星从他袖中窜出,惊得王招弟手里的桦树皮木牌地摔在雪地上。
苏芽刚蹲下身要捡,就听见白唤子倒抽冷气的声音——他腕间缠着的符纸正一寸寸焦黑,露出底下青紫色的咒文,像条活过来的蛇。
是雪瘴。
燕迟的声音冷得像冰碴。
他站在钟楼下,新制的竹册在怀里焐得温热
它们在找被记进名册的名字。
人群霎时静了。
三天前名婆焚传旧册时退去的雪瘴,此刻正裹着阴风从谷口漫来。
灰蒙蒙的雾气里,隐约能看见青灰色的影子——是被雪瘴啃噬了名字的无名人,他们的脸像被揉皱的纸,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手指却直勾勾指向钟楼下的木牌、声录膜,还有燕迟怀里的竹册。
它们怕名字。
字瘤公突然开口。
他佝偻着背挤到苏芽跟前,脑门上的畸瘤在雪光里泛着青
我背了三十年流民名,从前雪瘴缠上我,只消念三个名字,它们就退三步。
可这次不一样。青喉的竹笛突然发出尖啸。
他站在谷墙上,竹管抵着唇,笛声里裹着冰碴——这是他独创的警哨调,专用来传递危险。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雪瘴最浓处浮起团暗红。
那颜色像凝固的血,缓缓凝聚成半透明的人形。
苏芽瞳孔骤缩——那是白唤子的脸,可眉骨处多了道狰狞的疤痕,正是他小时候被马匪砍伤的旧伤。
血瘴白唤子的声音在发抖。
他踉跄着后退,撞在铜钟上
我...我用唤魂术探过雪瘴的根,那东西要吞噬千人魂血才能成形。
他突然抓住苏芽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阿苏,你让我去!我能引它过来,用我的血祭了这东西——
胡闹!燕迟一把扯开他的手。
竹册翻到某一页,白唤子,乳名小铜铃,母早亡,父为护其被马匪所杀。他盯着白唤子发红的眼,你娘要是知道你要拿命换一时痛快,该多心寒?
白唤子的手抖了。
血瘴人形突然发出刺耳的尖笑,青灰色的无名人们像被抽了线的木偶,疯狂朝钟楼涌来。
最近的一个无名人已经扑到王招弟跟前,枯槁的手就要抓向她的小甜饼木牌——
李招娣!字瘤公的吼声响彻雪地。
那无名人的动作猛地顿住。
李招娣,东山坳,能识二十八字!
字瘤公颤巍巍摸出怀里的炭笔,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写了个字
你阿爹给你取名,说要招个弟弟陪你读书,后来你弟弟出生那天,你在灶房煮了碗红糖蛋,说这是姐姐给小招的见面礼
无名人的脸突然有了轮廓。
她望着雪地上的字,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
招...娣?
王招弟扑过去,把小甜饼木牌塞进她手里
你是李招娣,你会背《千字文》,你阿爹说你比男娃还金贵!
无名人的手指缓缓抚过木牌上的字。
雪瘴从她身上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染着蓝靛的粗布裙——正是东山坳染坊的料子。
我...我阿爹...
她突然哭出声
他说要给我攒嫁妆,买匹最好的蓝布...
血瘴人形发出愤怒的尖啸。
它身上的暗红突然暴涨,裹着风雪朝钟楼砸来。
苏芽抄起腰间的柳叶刀就要迎上去,却被燕迟拽进怀里——他的后背抵着铜钟,怀里的竹册被他护得严严实实。
用名字炸它!
青喉的笛声突然变了调子。
他吹的是《守名谣》,每个音符都像根细针,扎进雪瘴的雾里。
苏芽反应过来。她扯开嗓子喊
张铁柱,北河村,会打铁!
王大栓,南阳坡,田边两棵老槐树!
燕迟跟着吼,竹册被他翻得哗哗响。
白唤子,乳名小铜铃,你娘喊你小铜铃时,会摇着铜铃铛哄你睡觉!
字瘤公的声音像破锣,却震得雪瘴直晃。
人群跟着喊起来。
王招弟举着小甜饼木牌跳上石墩:王招弟,阿爹唤小甜饼,他说我笑起来比糖饼还甜!哑歌的竹笛加入青喉的调子,声录膜在风里转动,把所有人的声音刻进纹路里。
血瘴人形开始扭曲。
它伸出手想捂耳朵,却被无数名字穿透——李招娣张铁柱王大栓小铜铃小甜饼像子弹般砸在它身上,暗红的雾气里炸开一个个窟窿。
白唤子突然冲了出去。
他攥着碎陶片,在雪地上疯狂拓写名字,每写一个,就吼一声
这是我娘教我的!这是我阿爹用命护下的!
血瘴人形发出最后的哀鸣。
它猛地扑向白唤子,却在触到他的瞬间,被小铜铃三个字炸得粉碎。
雪瘴退了。
晨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满地的名字上——雪地上、木牌上、声录膜上、竹册上,连铜钟的缝隙里都塞着歪歪扭扭的字迹。
李招娣蹲在雪地里,抱着自己的木牌哭;白唤子跪在地上,碎陶片还攥在手里,指节发白;字瘤公靠在钟楼上,嘴里还在嘟囔
李招娣,东山坳,能识二十八字......
苏芽摸出声录膜。
膜上的纹路比以往更密,像条奔涌的河,载着无数名字流向远方。
燕迟走到她身边,竹册上的墨迹在阳光下泛着松烟香
名婆说记名字是守活过的证据,现在看来......
是武器。苏芽替他说完。
她望着远处渐渐消散的雪瘴,嘴角勾起抹笑
雪瘴噬名,可名字比它狠——每个名字都是活人的魂,千个名字就能炸穿天地。
白唤子走过来。
他的手还在抖,却把碎陶片递给苏芽
阿苏,这陶片刻了三百个名字。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
我以前总觉得唤魂要靠符纸、靠血,现在才明白......
靠记着。燕迟拍了拍他的肩。
铜钟又撞响了。
王招弟挂上去的小甜饼木牌撞在钟身上,发出清亮的响。
李招娣抹了把脸,把自己的木牌也挂了上去。
接着是张铁柱,是王大栓,是白唤子的小铜铃——铜钟下很快挂满了木牌,风一吹,叮叮当当的,像无数个名字在唱歌。
苏芽摸了摸腰间的红布。
名婆的二字在阳光下闪着金线,像道不灭的光。
她转头看向燕迟,眼里有火在烧
明日律使队出发,除了收乡谣、小名、旧物,再加一样。
什么?
苏芽抽出柳叶刀,在掌心划了道小口。
血珠滴在竹册上,晕开片红
每个入谷者,留一滴血在名册上。雪瘴能噬名,能噬魂,可血是根,名字是叶——根扎进土里,叶才能顶破雪。
燕迟笑了。
他蘸着苏芽的血,在竹册首页写下
北行谷守名册,第一页,苏芽,乳名芽儿,祖母唤小稳婆
远处传来马蹄声。
律使队的马夫挥着鞭子,马背上的陶罐里装着新收的乡谣,皮囊里塞着旧物,还有用蜡封好的血滴。
雪停了。
阳光照在钟楼下的木牌上,照在声录膜的纹路上,照在每一页还带着墨香的名册上。
苏芽望着这一切,突然想起名婆临终前的话
记人姓名,即记人间烟火。
现在她懂了——烟火会灭,雪会埋山,可名字不会。
因为每个名字背后,都是活过的人,都是不肯死的魂,都是要在冰天雪地里,顶破冻土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