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黎明裹着雪粒,像把粗粝的盐撒在联军阵前。
苏芽站在万骨幡真品之下,仰头望着那具用三百六十七具颅骨串成的骨架——这是断颅花三年从七寨强征的,每枚骨缝里都嵌着半片染血的布角。
她素麻外袍内侧的亡者姓名被风掀起,墨迹在雪光里泛着青灰。
你们要亡魂开口?好,我让他们说。
她的声音比雪粒更轻,却像根细针,扎进每道竖起的耳中。
温墨笔从怀中滑出,笔杆还带着她心口的温度。
苏芽咬破指尖,暗红的血珠刚冒头,便渗进黑丝——这是连续七日血视过度留下的痕,心脉受损如裂帛,每滴血都要扯着筋疼。
她将笔尖抵在最顶端的颅骨上,血珠顺着骨缝蜿蜒,像条细小的蛇。
刹那间,颅骨表面浮起淡青色的光。
阿娘,我冷。
稚嫩的童声从骨中渗出,像片被风吹散的棉絮。
苏芽的睫毛剧烈颤动,眼前闪过无数碎片:穿虎头鞋的孩童蜷缩在草堆里,母亲解下最后半块襁褓裹住他的脚;孕妇攥着绣并蒂莲的肚兜在雪地里爬,血在身后拖出条红线;老石匠抚着未刻完的渠碑,手指冻成青紫色,最后一句话卡在喉咙里——麦种该埋了。
这些画面不是她的记忆,是骨中封存的。
都出来吧。
她咬破舌尖,鲜血混着黑丝溅在第二枚颅骨上。
千道声音突然炸响。
联军前排的骑兵战马发出惊嘶,前蹄重重砸在雪地上,马背上的士兵却没去拉缰绳——他们瞪圆了眼,听见自家阿姐临终前喊的哥,替我看眼弟弟;听见同袍被埋在冰下时,用冻僵的手指抠着雪,反复念
娘,我想喝你熬的小米粥;甚至听见断颅的亲兵,在某个寒夜躲在帐篷里哭,说
哥,我不想再剥别人的皮了。
骨歌婆在高台上颤了颤。
她怀里的骨哨突然发烫,那是方才泣铁吹过的陶笛留下的余温。
老妇人喉头动了动,哼出半句走调的曲子——像极了三十年前,她在葬礼上听过的乡谣
小郎骑竹马,绕床弄青梅,
可唱着唱着,调子就散了,散成千万声呢喃
我想回家阿娘等我灶膛里的火还没灭。
律鼓队的鼓手们突然扔掉鼓槌。
他们的手按在胸口,跟着那团乱糟糟的声音打拍子——不是战鼓的急骤,是心跳的节奏,一下,两下,和着工契队敲铁器的脆响,影行队举着火把跳出的人影,在雪地上织成张会呼吸的网。
苏芽的眼前泛起黑雾。
她知道这是血视过载的征兆,可她咬着牙撑着,将自己化作座——左边连着万骨的执念,右边连着活人耳中。
她能感觉到,脚下的地脉在震颤,像头沉睡多年的兽被唤醒,陶铃从谷口一直响到联军后营,每声都撞在人的心尖上。
跪下!断颅的嘶吼穿透人声。
他披着染血的大氅冲过来,手中的火炬烧得噼啪响,都中了邪术!
烧了这幡——
火炬的光映在颅骨上,照出无数张扭曲的脸。
那是被他剥下脸皮的死者,是他哥哥的脸,是七寨妇孺的脸,此刻正从骨缝里渗出来,嘴唇翕动
放我们走......
我想回家......
别用我的骨头骗人......
断颅的脚步顿住。
他面具下的脸抽搐着,手指死死抠住哥哥的面皮——那皮早冻成了硬壳,边缘裂开细小的血口。你们不懂!他的声音发颤,像被踩碎的冰
只有头颅堆得出秩序!只有死人才不会背叛!
话音未落,万骨幡的主柱地裂了。
三百六十七枚颅骨顺着裂痕滑落,却没摔碎。
它们在雪地上滚了几圈,竟排成行歪斜的古字——是用骨缝里的血写的
别学我们。
苏芽弯腰拾起枚孩童颅骨。
骨面上还沾着她的血,混着雪水,像朵开败的红梅。
她轻轻吹去尘雪,将颅骨放进怀里
你们以为我们在用妖术?不,我们只是让你们听见,自己一直捂住耳朵的声音。
联军阵中传来抽噎声。
有小校扔掉刀,踉跄着跑过来,跪在她脚边
我阿娘......她去年冬天死的,说要等我带盐回家......
收骨,清洗,编号,入同鸣冢。
苏芽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却像根定海神针
从此,死者不立碑,生者不轻战。
泣铁扯下铠甲扔在雪地上。
他的刀疤在寒风里泛着红,却笑得像个孩子:我带倒戈军去搬骨!灰旗使颤抖着打开联军粮仓的钥匙,七寨的代表一个接一个从营里出来,手里举着降旗——他们的脸上还挂着泪,可眼里有了光。
燕迟站在高处的冰棱下,望着这一切。
他腰间的青铜算筹沾着雪,却没去擦。
她不是赢了战争。
他对着风轻声说
她是重新定义了胜利。
三日后,同鸣冢落成。
没有碑,没有文,只有环冢种满的红芽草——苏芽说,这草的根能穿透冰层,像极了死人的话,总要从地底钻出来。
她坐在冢前的雪地上,怀里还揣着那枚孩童颅骨。
咳......
心口突然像被火钳绞了下。
苏芽捂住嘴,指缝间渗出黑血。
燕迟的手立刻托住她后背,声音发颤
不是说血视的债慢慢还?
总要还的。她抹了把嘴,抬头望向天际。
乌云不知何时裂开道宽缝,久违的日光漏下来,照在红芽草上,照在同鸣冢上,也照在她怀里的颅骨上。
那枚骨突然暖了,像被谁握过的手。
地底传来稳定的搏动。
苏芽愣住——那是地脉的心跳,和她的心跳,和所有活人的心跳,同频了。
燕迟指着远方。
雪线之下,有只冻僵的手缓缓抬起。
手背上结着冰碴,却紧攥着枚锈蚀的镇脉钉。
钉尖正抵着最后一座山脊,正一点点,撬向地心。
苏芽笑了。
她的笑里带着血味,却比日光更亮
第三枚镇脉钉拔了,第四枚......该我们自己来撬了。
风卷着红芽草的种子掠过同鸣冢,掠过联军的降旗,掠过正在重建的寨墙。
有人在远处喊
苏首领!新凿的井出水了!
她站起身,将孩童颅骨轻轻放在冢前。
雪光里,红芽草的嫩芽从冰缝里钻出来,像极了她名字里的——在绝境里,在骨堆上,在所有人的心跳声里,冒出的,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