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牛的脚步声在雪地里碾出细碎的响,苏芽望着他跑远的背影,指节无意识地抠进掌心。
红芽草是北行谷最后一片活物——它们生在温泉眼旁,根系扎着地火,连永冬都没能冻住那抹猩红。
可此刻李铁牛袖口沾着的焦黑碎屑还带着寒气,像极了三年前她在京城城墙下见过的,被雷火劈焦的婴孩襁褓。
她摸向心口的玉符,指腹刚贴上便烫得缩回。
这枚跟着她从京城逃出来的旧物,从未如此躁动过。
头儿。灰瞳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盲女端着药碗的手在抖,心火廊的星象仪......北斗第七星暗了。
苏芽的呼吸陡然一滞。
三年前大雍永夜,正是北斗七星同时熄灭;两个月前文疫爆发,第六星忽明忽暗。
第七星主,是星官书里写的——她扯下腰间的羊皮斗篷裹住灰瞳儿,踩着积雪往心火廊跑。
星象仪的青铜盘上,第七颗铜珠果然蒙着层灰雾。
苏芽踮脚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凉的铜面。
玉符在衣襟下灼烧,烫得皮肤发红,她突然想起昨夜识海里那幅地图:极北冰原的巨门后,沉睡的心跳声。
是召唤。她对着星象仪轻声说,声音里裹着冰碴。
次日卯时,北行谷的冰墙下聚着二十个身影。
影行队的短刀擦得发亮,工契队背着哑陶新制的抗寒泥衣——掺了松脂和兽毛的陶土,烤干后硬得像龟甲。
雪耳把地音残谱卷进竹筒,用兽皮绳系在腰间;哭脉者往眼窝里塞了团药棉,她每流一滴血泪,那团棉花就会渗出血色,像朵开在眼眶里的花。
头儿!燕迟的声音从谷口传来。
他跑得太快,发带散了半缕,额角还沾着墨汁——定是连夜整理了北行谷的存粮簿。
苏芽望着他眼里的血丝,突然想起三个月前文疫发作时,他攥着她的手喊,此刻那双手却牢牢扣住她的手腕,你刚用命填了文疫的坑,现在去静雪原......
红芽草枯了,星象暗了,玉符烫得能烙饼。苏芽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泥衣布料传过去,三年前我接生第一个末世婴孩时,那孩子攥着我的手指不肯放。
后来我才懂,不是他要抓我,是人间要抓着他活。她松开手,指腹轻轻碰了碰他眼下的青影,大地要是自己闭了耳朵,咱们救再多活人,也不过是在冰面上种豆芽。
燕迟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解下自己的狐皮围脖,硬塞进她怀里。
苏芽转身时,瞥见他蹲下身,往每个队员的泥衣下摆塞了块火石——动作轻得像在给孩童盖被子。
七日跋涉比预想中更冷。
越往北走,风里的腥气越重,像泡了百年的腌菜坛子突然翻倒。
第七日晌午,静雪原的边缘终于出现在眼前——本该是片黑黢黢的荒原,此刻却盖着层晶亮的冰壳。
最诡异的是空中飘着的雪粒,落至半尺高便悬在那儿,像被谁用线串了挂在天上,连风都不敢吹动半分。
头儿。哭脉者突然踉跄着跪下,双手按在冰面上。
她的鼻腔瞬间涌出鲜血,滴在冰上绽开红梅,它在哭......地脉把耳朵堵死了,像个被骂怕的孩子,缩在墙角捂耳朵。
苏芽单膝跪地,指尖咬破,血珠滴在冰缝里。
血视在剧痛中睁开,眼前的世界骤然暗成墨色。
她能感觉到地脉的纹路,像老人暴起的青筋,可那些脉络里流动的不是热流,是冻成冰碴的呜咽。
最深处有缕极弱的搏动,像被压在雪下的火苗,别吵......让我们睡......
是恐惧。苏芽猛地站起,冰碴子扎进膝盖她都没察觉,永夜来得太狠,饥荒、疫症、人吃人......大地被吓着了,自己封了脉。
队伍又往深处走了三里。
静雪会的祭坛就立在冰原中央——九具孩童尸骨围成圈,头颅全朝着圆心,嘴里含着冰珠,在阳光下泛着幽蓝。
静童蹲在尸骨旁,赤着脚,脚底的裂口渗着血,像踩过碎玻璃。
他听见动静,抬头望向苏芽,眼神里全是雾,可手指却在冰面上快速敲打:三短两长——北行谷工契队的求救暗号。
雪耳!苏芽话音未落,地面突然剧烈震颤。
数十道黑影从雪里钻出来,裹着漂白的兽皮,脸上糊着骨灰,只露出一双双青白的眼。
为首的老妇赤着脚站在冰丘上,耳里塞着雪团,声音像冰锥刮过铜盆:扰眠者,当同化为雪。
她抬手的瞬间,悬在空中的雪粒突然旋转,每一粒都成了刀尖,嗡鸣着对准众人。
苏芽的后颈寒毛倒竖,大喊:影行队布梅花阵!
哑陶,燃怨熏砖!
哑陶早把陶瓮背在身上,他扯开布封,呛人的毒烟混着骨灰腾起——这是用疫死者的骨粉烧的砖,静雪会的净音阵最怕这股腐味。
哭脉者突然扯掉眼窝的药棉,血泪成串往下淌,她跪坐在阵眼,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吟哦。
每唱一句,地底那缕心音便强一分,雪母的脸色瞬间惨白:住口!
你不该唤醒它!
苏芽这才明白——静雪会用童血祭渊,根本不是为了祈福,是怕地脉里的醒过来。
她咬开掌心,鲜血顺着冰缝往下渗,三年北行的记忆如潮水倒灌:产房里产妇咬着她手腕的疼,粮田里老农用冻僵的手捧起新翻的土,孩童举着松明子喊苏姨看灯,老者咽气前说替我摸摸太阳......这些活着的声音顺着血线灌进地脉。
一声闷响从地底传来,像有人在极深的井下应了句。
悬在空中的雪粒突然地落下来,铺了满地白。
静童的手指敲得更快了,三短两长,三短两长。
雪耳突然尖叫:他在说地裂要开
苏芽冲向静童的瞬间,雪母疯了似的扑过来。
她扯掉耳中的雪团,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你们吵醒了它......它醒了就会疼啊!
地裂的轰鸣盖过了她的嘶吼。
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从祭坛中央裂开,漆黑的岩石从缝里缓缓升起,表面的金纹和苏芽的玉符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北行谷里,所有哑砖突然发烫,砖上的掌印泛着猩红,像无数双被捂了太久的手,终于能张开了。
地裂没有合上的意思,寒气从缝里涌出来,像把钝刀割着众人的脸。
苏芽扯下狐皮围脖裹住静童的脚,转身对哑陶喊:把红芽草的焦叶磨成汁!她望着黑岩上的金纹,玉符在胸口烫得几乎要穿透皮肉——这不是结束,是开始。
(地裂未合,寒气如刃。苏芽命人用红芽草汁涂抹伤处,护住心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