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舌童的指尖在雪地上冻得发红,炭条在二字后戳出个歪斜的问号时,燕迟的竹令正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他刚把新写的布告贴在寨门老槐树上,墨迹未干的宽限三日同声钟下可言事几个字,在寒冽的风里皱成一团。
没人看。钟奴抱着撞钟木走过来,靴底碾过积雪,他们只认刻在石碑上的字,竹片上的墨......少年抿了抿唇,没说下去。
燕迟的指节在竹简上掐出青白的痕。
他早该想到——铁律寨的百姓识的不是字,是律。
那些刻在石板、石碑、甚至血肉里的条文,早把字从他们心口剜走了。
他转头看向苏芽,见她正蹲在割舌童身旁,袖中伸出的手虚虚护着孩子磨破的掌心,指腹沾了炭灰,在雪地上描出个更圆的字。
若他们不愿被救,我们是否该强改?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焦躁,像被冻硬的弓弦。
苏芽没抬头。
她望着割舌童睫毛上结的冰碴,那孩子正用冻得发乌的指尖,把字的最后一笔描得更粗些。不是不愿,是忘了字怎么写。她轻声说,就像这孩子,他连都要描百遍,才能想起自己还有舌头时,是怎么把这个字说出口的。
风卷着雪粒扑来,割舌童打了个寒颤,炭条地断成两截。
苏芽解下自己的狐皮围脖,轻轻裹住他的肩。
孩子愣了愣,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胸口按——那里贴着半片染血的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得让他们先疼出自己。苏芽站起身,围脖上的红穗子扫过割舌童冻红的耳尖,设痛坛。
凡曾受罚者,上台讲伤处,不求逻辑,不避哭嚎。
痛坛设在寨中央的老槐树下。
首日,坛前只有积雪。
次日,有个老妇抱着个缺了口的陶碗,在坛边站了半日,最终攥着碗底刻的私藏粮三个字,颤抖着退了回去。
第三日卯时三刻,晨雾未散,痛母的身影出现在坛前。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苏芽看见她的手指深深抠进衣襟,指节泛着青白,直到一声,粗布衫被撕开,露出心口一道暗红的疤。
那疤从左乳下斜着划到肋骨,像条狰狞的蜈蚣。
我儿......痛母的声音比寒风还哑,因偷半块饼被斩......我眼睁睁看着......却不敢哭......
话音未落,她的膝盖一弯。
苏芽冲上台时,正看见她的瞳孔在扩散。
稳婆的手按上她的人中,另一只手迅速扯开她的衣领——这是当年在产房里救血崩产妇的手法。
她的指尖触到痛母冰凉的脖颈,血视瞬间漫开。
刹那间,苏芽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断指的农夫在她眼前跪成一片,指骨断裂的脆响震得耳膜生疼;割舌童的血沫溅在她脸上,带着铁锈味;还有个少女被活埋时,指甲在她手背上抓出的血痕——全是铁律寨这些年的刑罚。
她的后背沁出冷汗,浸透了三层夹袄,却咬着牙不肯松劲。
直到痛母的睫毛颤了颤,她才发现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时被咬破,鲜血正顺着指缝滴在痛母额上。
台下突然传来闷哼。
苏芽抬头,正看见字痂踉跄着扶住坛边的木柱。
他背上的痂片裂开细密的缝,黑血顺着刻着勿私藏的字痕渗出来,在雪地上晕开一片暗紫。
盘坐,闭目。
解律僧的声音像片落在心尖的雪。
苏芽这才注意到,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个穿灰布僧衣的身影,颈间挂着串褪色的佛珠。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在字痂背上的血痕处顿了顿,以呼吸切割记忆,每呼一次,念一句我不属律
起初无人动。
直到苏芽感觉体内翻涌的痛意顺着地脉缓缓流散——那是她刻意引导的。
静童忽然踏响了脚边的铜铃,钟奴跟着用胸膛撞击撞钟木,咚、咚的闷响混着风,在寨子里荡开。
人群开始颤抖,像被春风吹醒的冻土。
第七次呼吸时,有人突然睁眼,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我......我不属律......
字痂的嘶吼撕裂了寂静。
他疯了似的撕扯背上的痂片,黑血溅在雪地上,露出下面淡粉的新肉。我还记得我叫......阿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阿娘总说我丑得像块煤渣,可她......她会把糖塞在我手里......
高台上的帷幕在第八日被扯开。
律傀师走下来时,铁面具已经碎成两半,挂在他耳侧。
他的脸布满自刻的律文,每道伤痕都结着薄冰,你们说情理,可乱世之中,情就是刀,理就是缝——缝不住的。他的声音沙哑,像生锈的刀刮过石板,我父判错一人,族诛三百。
我发誓,再不容错。
苏芽静静听完,伸手按上他的额。
血视里,他的魂被一根细绳缠着,越勒越紧——那是个孩童的手,正掐着自己的喉咙,看着亲人被斩时,连哭都不敢哭。你不是怕错,她轻声说,是怕再当那个不敢哭的孩子。
当夜,痛坛中央的药火噼啪作响。
苏芽将《铁律经》首卷投入火中,火焰腾起时,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火上,腾起一股暗金色的烟。这是七日来我替你们受的痛。她望着律傀师,现在,我还你。
律傀师突然跪地惨嚎。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却在痛极时,从喉间挤出一声破碎的娘......我怕......全寨寂静,只有火舌舔着经卷的声响。
从今起,北行不设必罚之律,只立可辩之约苏芽站在火前,影子被拉得很长,若你犯错,不必自残——来找我说话。
若我说不过你,是你对。
话音未落,割舌童跌撞着跑上台。
他手里攥着最后一幅的炭画,轻轻投进火里。
焦纸打着旋儿升上夜空,像只终于挣脱牢笼的鸟。
北方冰原的方向,那口传说中镇着乱世的冰钟虚影,第一次轻轻震颤,发出半声未完的鸣响。
晨雾漫进北行谷时,苏芽踩着薄冰回到谷里。
燕迟站在谷口,手里捧着一卷新竹令,上面的墨迹还带着松烟香。九寨代表已到,他说,目光扫过她发间沾的雪粒,都等着重订《北行约法》。
苏芽抬头。
东方的云层里,似乎有一线极淡的金色在渗出来。
她摸了摸刀鞘上的红芽草纹路,那纹路在晨光里泛着暖红——像极了新生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