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雪粒扑过来,却融在她发烫的掌心。
苏芽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那是常年握产钳磨出的薄茧,此刻正泛着不寻常的红。
她想起昨夜地坑边割舌童递来的砖,砖上歪扭的二字,突然攥紧了拳头。
三日后卯时,北行谷的晨雾里飘着铁律寨代表的冷笑。
那汉子裹着熊皮大氅,靴底碾碎半块冰棱:苏首领让我们照着残图挖地,说是能引地热。
我铁律寨连挖十八个坑,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倒不如我寨烤石取暖实在——他拍了拍腰间的火折子,毕竟,纸上画的火,能暖得了活人么?
演武场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
燕迟站在点将台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牌——那是苏芽前日塞给他的,说是记进度用。
此刻玉牌冰得刺骨,他望着台下交头接耳的各寨代表,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却见苏芽从人群后走出来。
她穿了件旧鹿皮袄,下摆沾着医庐的药渍,手里牵着割舌童的手。
那孩子的掌心还攥着半块炭笔,指节冻得发红。西崖寨是北行最寒的寨子。苏芽的声音像敲在冰上的铜铃,我去那里试。
铁律寨代表嗤笑:西崖寨的石头比铁还硬,你带个哑巴孩子去——
他不是哑巴。苏芽蹲下身,替割舌童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他会听地说话。
西崖寨的山风卷着雪粒子往人领子里钻。
苏芽站在崖边,望着脚下黑黢黢的岩层,呼出的白气刚飘起就凝成冰晶。
割舌童挣脱她的手,蹲在石缝前,把耳朵贴在地面上。
他的炭笔在雪地里划出歪扭的线,突然抬头,眼睛亮得惊人。
静童。苏芽唤了一声。
静童抱着铜铃从石后转出来,铃舌轻叩铜壁,的一声。
割舌童的手指在地上敲出急促的节奏,静童侧耳听了片刻,皱眉道:他说...地底下有嗡嗡声,像空坛子装了半坛水。
苏芽的呼吸一滞。
她记得从前接生时,婴儿在母体内踢动的频率——那也是种特殊的,需要用手贴着肚皮去捕捉。
此刻她蹲下身,掌心覆上割舌童的手背,跟着他的节奏轻叩岩石。
一下,两下,三下...岩石深处传来闷闷的回响,像有人在敲一面蒙着布的鼓。
空腔。苏芽直起腰,睫毛上的霜花簌簌落进衣领,地下有天然的空腔,热气被封在里面。她转身对随行的工匠道:去医庐取产房废弃的药罐,灌热水,封进石缝里。
工匠们面面相觑。
老周头挠了挠后颈:那药罐都是烧裂的,灌热水——
裂了才好。苏芽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热胀冷缩,裂缝会把热气挤出来。
当夜,西崖寨的山梁上支起十口药罐。
苏芽裹着草席坐在崖边,望着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岩石。
割舌童蜷在她脚边,用炭笔在冻硬的地面上画小太阳。
后半夜起风时,她听见第一声细微的——像冰棱坠地,又像某种沉睡的东西睁开了眼。
黎明时分,山梁上腾起白雾。
工匠们举着火把跑过来,声音里带着颤:苏首领!
药罐裂了!
苏芽快步走过去。
石缝里涌出的热气裹着雪粒子,在半空凝成细小的雨珠。
她伸手接住一滴,烫得指尖发疼——是地热!
消息传到北行谷时,燕迟正在清点粮册。
他握着竹简的手突然一抖,墨汁溅在冬粮短缺四个字上。芽引术。他望着窗外飘来的雪片,突然笑了,就叫芽引术。
当日午后,医庐的竹帘被掀得哗啦响。
抄祸盲着眼,拄着竹杖摸索进来,怀里抱着个布包:苏首领,我要给新经校勘。他的指尖在案上轻叩,从前抄伪书时,我总听见死人在纸里哭。
现在...我想听听活人的声音。
火皮是跟着抄祸进来的。
他的脸在火光下泛着焦纸般的暗褐,凑到案前深嗅苏芽摊开的接生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苏芽刚要递药,却见他猛地抬头,眼眶泛红:没毒...一点沉水香都没有。他的手指抠着自己掌心的老茧,那我们...从前怕什么?
话音未落,守庐的小卒撞开竹门:苏首领!
赤旒盟的守烬子烧了三阁藏书!
他女儿存烬带着一匣子书,说要见您!
存烬跪在地席上时,发间还沾着焚书的灰。
她怀里的檀木匣被抱得发暖,递过来时指尖在抖:父亲守的是灰,我交的是火。匣盖打开的刹那,苏芽的血视翻涌——《天工辑要》的纸页泛着暖黄,《民瘼志》里密密麻麻的批注,是历代小吏用朱笔写的某村断粮七日某井救了八十口。
这才是活着的书。苏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翻到《民瘼志》某页,上面画着歪扭的米筐:这里写,一筐米能活七口人。她抬头望向割舌童,能画成图吗?
割舌童眼睛一亮,抓起炭笔就往砖上跑。
静童抱着铜铃跟在后面,铃舌敲出轻快的节奏。
当夜,第一块无声说书砖立在谷口老榆树下——画面里,一个母亲抱着孩子走向腾着热气的暖穴井,下方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全谷的人都围过来看。
老周头的烟杆掉在地上,他用袖子抹了把脸:我孙子要是还在...能看见这图。有妇人抱着婴儿挤进来,把孩子的小手按在砖上:摸摸,这是能救命的画。
火皮是在半夜来找苏芽的。
他怀里揣着片焦纸,泡在药水里的手直抖:苏首领,您看。水面上浮起细碎的朱砂,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红,赤旒盟的铁页书...涂了朱砂和汞粉。
我们闻久了,会把疯话当真理。他突然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石板,我们不是信徒...是中毒的人。
苏芽连夜写了禁令,命人刻在木牌上插遍各寨:禁用金丝铁页书,献毒书者免罚。次日清晨,三名文祭弟子翻着北行谷的木栅进来,身后跟着七辆载满书箱的牛车。
带头的少年撩开蒙脸的布,左脸有道新鲜的抓痕——竟是前日报信的小卒。
我们烧了祭服。他的声音还带着青涩,守烬子说书魂要血养,可我们的师兄师姐,吸多了书毒,真的把活人当书烧。
千里外的赤旒盟焚书台,守烬子跪在焦黑的土地上。
他怀里的青瓷坛裂了道缝,二字的金漆剥落大半。
夜风卷着纸灰掠过他的脸,他望着熄灭的火堆,喉咙里发出破碎的笑:火...真的熄了?
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像潮水漫过沙滩。
守烬子抬起头,看见山脚下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那不是祭典的火,是百姓举着松明,往焚书台方向涌来。
他听见有人喊:砸了这害人的台子!有人喊:还我们被烧的《救荒策》!
风卷起最后一片纸灰,飘向北方。
那里,北行谷的暖穴井正腾着白雾,说书砖上的图画被火光映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