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后巷,除了野猫发情的叫声,就剩风刮过铁皮棚顶的哗啦声。
凌天像只没骨头的软体动物,顺着排水管滑进了工匠坊的内院。
那口被供在高台上的铜锅,在黑暗里泛着一层贼光。
白天看着只是补丁摞补丁的破烂,这会儿凑近了,凌天感觉自己像是在对着一个随时会炸的高压锅。
指尖刚触到锅底,一股酥麻感顺着指甲盖直冲天灵盖。
不是静电。
是这帮老头老太太天天对着它念叨、抚摸、上香,硬生生把一口凡铁给盘“活”了。
人的念力混杂着残留的地火气息,在锅底那个并不完美的焊缝处形成了一个极其不稳定的能量涡流。
这就好比给老年代步车装了个核反应堆,还没做冷却系统。
不出七天,这玩意儿一旦受热不均,哪怕只是炒个花生米,炸开的铜片都能把这半条街的人送去排队喝孟婆汤。
凌天右手虚握,指缝间隐隐有流光闪过。
只要一指头。
把这里淤积的气给散了,顺手抹掉那个自然形成的聚灵阵纹路,这祸患就消弭于无形。
但他停住了。
手指悬在铜锅半寸处,迟迟没有点下去。
要是出手了,这锅就不再是这帮焊工的杰作,又变成了“凌天”的神迹。
不管他多想撇清关系,因果这玩意儿就像口香糖,你越想蹭掉,它粘得越紧。
救世主这活儿,谁爱干谁干,反正他不干。
就在这时,大铁门那边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凌天身形一晃,直接翻上了房梁。
来的是苏沐雪。
她没穿平时那种显得干练的风衣,而是套了件印着“市安监局”字样的蓝马甲,手里提着个工具箱。
她没像凌天那样鬼鬼祟祟,而是大大方方地掏出一张盖了红章的整改通知书,啪地贴在了高台的立柱上。
接着,她拿出那个像验钞机一样的仪器,对着铜锅扫了一圈,连接到一个便携式音箱上。
这一夜,巷子里的居民睡得并不踏实。
第二天一大早,刘叔就被门口的吵嚷声给弄醒了。
“凭什么拆?这是咱们街坊的心血!”
“就是,安监局管天管地,还管得着我们拜一口锅?”
苏沐雪站在人群中间,也不急眼。
她指了指那个音箱,按下了播放键。
滋滋——
刺耳的噪音瞬间盖过了人群的喧闹。
那声音听着不像是机器故障,倒像是金属被强行扭曲、撕裂时发出的哀鸣,低沉又尖锐,听得人牙根发酸,心里发毛。
“这是昨晚录下来的次声波转换音频。”苏沐雪面无表情地把音量调大,“金属疲劳度已经超过临界值。通俗点说,它在喊疼。再挂下去,它就碎了。”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
大家面面相觑,那股子狂热劲儿被这像鬼哭一样的声音浇了个透心凉。
刘叔挤开人群,盯着那口锅看了半晌。
他没说话,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里拎着那口自家用了十几年的大铁锅,还有那个缺了个把手的炒勺。
“开会。”刘叔把铁锅往地上一墩。
十分钟后,全体居民围成了一圈。
刘叔没废话,当着大伙的面,把那个断了把手的炒勺架在简易炉子上。
点火,撒骨粉,送煤。
动作不花哨,也没啥金光乱闪。
两分钟后,他拎起通红的炒勺,刺啦一声扔进旁边的水桶里淬火。
再拿出来时,接口平滑如镜,连道疤都没留。
“这手艺,是老凌留下的。但这力气,是咱们自个儿出的。”
刘叔把炒勺扔给旁边的胖厨师,然后指着高台上那口铜锅,“把它卸下来。”
“刘叔,那可是……”
“可是个屁!”刘叔眼一瞪,“我们修的是锅,不是神仙。火是用来做饭的,不是用来磕头的。老凌要是知道你们把口破锅当祖宗供着,能气得从地缝里钻出来给你们一人一脚!”
铜锅被卸了下来。
半小时后,它被架在了社区食堂的猛火灶上。
胖厨师战战兢兢地往里倒了一勺油,刚要把切好的土豆丝倒进去。
锅底发出一声巨响,像是个大炮仗在耳边炸了。
紧接着,细密的裂纹像蜘蛛网一样在锅底炸开。
胖厨师吓得铲子一扔,妈呀一声蹿出老远。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有人甚至又要跪下。
“怕什么?!”
刘叔一把推开胖厨师,捡起铲子,也不管那锅底还在噼里啪啦地乱响,直接把土豆丝倒了进去。
油烟腾起,香味瞬间压住了那股子焦糊味。
“锅炸了再焊就是!”刘叔一边翻炒一边吼,脸被火光映得通红,“日子过漏了还得补呢,一口锅娇气个什么劲儿!”
窗外,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
凌天靠着树干,手里把玩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晶体。
那是他体内最后一点凝聚的金乌血结晶,本来是想着要是实在不行,就偷偷弹进去加固一下锅底,防止炸膛伤人。
现在看来,这帮老头子比他想的要有种。
“这就对了。”
凌天嘴角扯了扯,随手把那颗价值连城的血晶丢进了脚边的枯死梧桐树根部的泥土里。
没有任何声光特效。
血晶入土即化。
几秒钟后,那株枯死多年的梧桐树突然猛地颤抖了一下。
干裂的树皮缝隙里,迸射出无数道细如发丝的金线。
树干内部像是通了电一样,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但这异象仅仅维持了十秒。
那股庞大到恐怖的生机并没有被这棵树独吞,而是顺着发达的根系,瞬间散入了大地的脉络里。
枯树还是那棵枯树,并没有突然发芽开花。
但方圆百米内的野草,哪怕是石缝里的一点苔藓,都在这一瞬间挺直了腰杆,绿得发亮。
“火要散,不能聚。锅要用,不能拜。”
凌天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转身离开。
当晚深夜,他又回到了那片已经被拆除的“第一修锅角”原址。
之前的十七个火眼已经全部熄灭,地面的温度也降到了正常水平。
凌天蹲下身,伸手探入其中一个已经被填平的坑洞裂缝。
指尖触碰到了一块微热的硬物——那是他当初埋下的系统芯片残片,也就是整个聚灵阵的核心。
现在,它已经和地下的岩石长在了一起,抠都抠不出来。
地脉彻底融合了。
凌天收回手,没有做任何标记。
他站起身,沿着废弃的铁轨往城外走。
身后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不知道是哪家的厨房,又有人在修补一口过日子的破锅。
那声音没什么节奏,也不好听,但在深夜里传出很远。
“老子的锅,谁也背不动。”凌天把双手插进裤兜,脚步轻快了不少,“好好活着,就是最好的香火。”
远处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凌天在城郊的一片荒草地里对付了一宿。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打着哈欠,晃晃悠悠地路过了一个早就废弃的公交站台。
站台的广告牌玻璃早就碎了一地,锈迹斑斑的铁皮顶棚下,贴满治牛皮癣和重金求子的小广告。
凌天正准备找个干净地儿坐下倒倒鞋里的沙子,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广告牌的夹层里,露出一角明黄色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