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车间里那些咬合紧密的齿轮，咔哒咔哒，转得飞快。眼瞅着，七三年的日历就快翻到头了。
天儿越来越冷，车间里倒是热气腾腾。刘莉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指，正准备把最后一张图纸收尾，墙角的广播喇叭“刺啦”响了几声，打破了午后的沉闷。大家伙儿都习惯了这动静，该干嘛干嘛，没几个人抬头。
但今天广播员老陈的声音，似乎比往常更洪亮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兴奋。
“……本台消息，我国近期与国外多家企业达成重要合作协议，将引进数套大型成套化纤设备及化肥生产装置……此举将极大改善我国纺织原料供应紧张局面，提升农业生产能力，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生活需要……”
广播里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着什么“现代化”、“技术引进”、“填补空白”之类的词儿。
刘莉手里的绘图铅笔，“啪嗒”一声，轻轻掉在了图纸上。
化纤设备！化肥设备！
这几个字像小锤子，在她心口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望向那小小的、蒙着灰尘的广播喇叭，好像能透过它，看到更远的地方。
车间里大多数人还是该忙啥忙啥，老师傅们低头琢磨着手里的活儿，年轻工友嘻嘻哈哈收拾工具准备下班，似乎没觉得这广播跟往常有什么不同。顶多有人嘀咕一句：“又引进外国机器了？啥时候能给咱车间也换换新家伙？”
可刘莉心里，却像是投进了一块石头，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在她来的那个时代，这几乎是常识——七十年代中后期，正是国家大规模引进西方技术装备，试图快速提升基础工业能力的关键时期。化纤，能解决穿衣服的问题，让“的确良”不再那么稀罕；化肥，能多打粮食，填饱肚子。这是最实在，也最紧迫的需求。
而这庞大的设备引进背后，必然伴随着对国内机械制造、安装调试、消化吸收能力的巨大考验。那些洋机器，可不是拉回来插上电就能转的。
“莉莉，发什么呆呢？下班了！”张淑兰的大嗓门在她耳边响起，顺手拍了她一下。
刘莉回过神，勉强笑了笑：“哦，就走。”
她慢吞吞地收拾着工具，心里却翻江倒海。她想起自己刚穿来时，买个布要布票，吃点细粮都算计半天。厂里的设备，大多还是苏式老家伙，精度差、效率低。这才多久？广播里已经开始说要引进更先进的成套设备了。
这时代的步子，看着慢，一旦动起来，却是又急又猛。
去食堂打饭的路上，她听到两个老工人在闲聊。
“听说了没？要引进外国机器了，化纤的！”
“好事啊！我家那口子念叨买块好料子做裤子，念叨半年了。”
“好是好，可那洋玩意儿，咱们搞得转吗？别又跟以前似的，摆在那儿当祖宗供着。”
这话，像根小刺，轻轻扎了刘莉一下。
晚上，她没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宿舍，而是拐去了厂里的阅览室。那里有几种报纸和行业内部的参考消息。她翻看着最近几期的内容，果然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更多关于技术引进、设备更新的报道和讨论。字里行间，能感觉到一股涌动的、急于改变现状的暗流。
她合上报纸，走到窗边。窗外是厂区星星点点的灯火，远处城市的轮廓在冬夜里显得模糊而安静。可刘莉却仿佛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低沉而有力的轰鸣，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那是时代的车轮正在加速转动的声响。
个人的努力，就像这厂里的一颗螺丝钉，只有拧在国家这台大机器上，才能真正发挥作用。她之前所有的挣扎、学习、攻关，似乎都在为某个即将到来的、更大的舞台，做着某种不自觉的准备。
化纤设备……纺织机械……这里面有多少精密加工、自动控制的难题需要解决？她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头，手心有点发热。
“感觉到风向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刘莉转头，看见傅景宸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阅览室，正站在她身边，同样望着窗外的夜色。
“嗯，”刘莉轻轻应了一声，“风好像要变大了。”
傅景宸笑了笑，眼神在灯光下显得很亮：“是啊。搞技术的，鼻子得灵点儿。这风里头，有油墨味，有图纸味，说不定……还有咱们的机会。”
两人都没再说话，静静地站在窗前。冰冷的玻璃隔绝了外面的寒气，却隔不断那越来越清晰的、时代的脉搏，正透过脚下的土地，一声声，传到心里来。
刘莉知道，她这只在红星厂里扑腾惯了的小船，是时候，试着去更宽阔的水域看看风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