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科在厂部二楼东边，跟楼下车间比是两个天地——窗擦得亮堂堂，阳光洒在刷绿漆的水泥地上，晃出一块块光斑。空气里飘着墨水和旧纸的味儿，静得能听见笔尖划纸的“沙沙”声，连说话都得压着嗓门，跟车间里“哐当”响的热闹劲儿完全不一样。
刘莉坐在靠窗的深褐色木桌前，桌上的绘图板边缘有点掉漆，丁字尺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墨渍。hb铅笔削得尖尖的，墨水瓶盖拧得严实，一切都按技术科的规矩摆得整整齐齐。可这规矩里，藏着层说不透的生分。
来这儿一周了，科长老陈头天还笑着介绍同事，可过后大伙儿对她总带着点客气的距离。中年技术员张工总把中山装风纪扣扣得紧紧的，看她的眼神像在掂量“这女工到底会不会画图”；年轻的小李技术员偶尔跟她搭话，也总绕着“车间里干活累不累”这种话，没提过一句技术上的事儿。刘莉心里门儿清，她这“车间上来的”，在这帮靠图纸吃饭的人眼里，怕是还没摘掉“只会拧扳手”的标签。
这一周，她净干些整理旧图纸、去资料室查标准的杂活，离真正的工艺编制远得很。直到这天上午，张工从对面探过身，递来张图纸：“小刘，这个乙-07-34轴套，你在车间应该车过吧？科里让你编份工艺规程，算是你的头个正经活儿。”
刘莉接过图纸，指尖蹭过泛黄的纸边——乙-07-34，她闭着眼都能想清模样：圆柱套子，外圆50毫米，内孔20毫米，精度不算顶高，可在车间里车的时候，内孔总容易椭圆。
“好的张工，我好好弄。”她没多话，可心里清楚，这是技术科给她的第一块试金石。弄砸了，往后更难站住脚；弄好了，才能让这帮人正眼瞧她。
张工推了推眼镜，补了句：“不急，慢慢弄，编完先给我看。资料柜里有范本，照着格式来。”话里的“慢慢弄”和“先给我看”，透着股不放心的意思。
刘莉没去翻范本，先把图纸铺展了，手指顺着线条划：下料、粗车、精车、钻孔……可光看图纸不行，车间里现在用的啥刀？装夹的时候还会不会夹变形？她想起王师傅总说的“图纸是死的，活儿是活的”，站起身：“张工，我去趟车间，看看实际咋加工的。”
张工愣了下：“图纸还看不懂？”
“不是看不懂，”刘莉语气实诚，“工艺得能指导干活，不看现场，编出来的怕不实用。”
张工没再说啥，挥挥手让她去了。刘莉揣着图纸和小本子，快步下楼，一进车间就松了口气——机油味儿混着铁屑味儿扑面而来，车床“嗡嗡”转着，比办公室里舒服多了。
王师傅正带着学徒刨铁块，手里握着刨刀，头没回，老远就喊：“不在楼上待着，跑下来吃灰？”语气硬邦邦的，可刘莉听出了点关心。
“编工艺呢，来问问乙-07-34咋干的。”她走到正在车这个零件的李师傅跟前。
李师傅一听，立马关了车床，擦了擦手上的油：“刘技术员，你算问对人了！这活儿看着简单，内孔最难搞！我用Yt15的刀，粗车转速三百二，进给量0.3；精车得慢，转速提到四百八，进给量不能超0.1，不然光洁度不够。”
他边说边指卡盘：“你看，夹外圆的时候必须垫铜皮，不然夹太紧，内孔就椭圆了！上次我就吃了这亏，废了俩件！”
刘莉掏出小本子，连“垫铜皮”“精车进给量0.1以下”都记上，还画了个简单的开口护套草图：“李师傅，要是做个这护套，是不是能更防夹伤？”
李师傅凑过来看：“嘿！这主意好！之前咋没想到？”
她又去下料工段问了棒料尺寸，去工具室查了刀具库存，连检验工用内径百分表测内孔的法子都记了，才回技术科。
下午，刘莉趴在桌上写工艺单，没照范本的刻板格式，写得实诚：
零件名称：轴套（乙-07-34）
材料：45号钢，棒料φ55x105
1. 下料：锯床，按尺寸下，两端倒角c1（别倒太大，省得后续车端面浪费）
2. 粗车：c620车床，三爪卡盘。夹一端，伸70毫米，车端面、钻中心孔，外圆车到φ52±0.5；调头夹φ52（垫铜皮！），车另一端面，保证总长100±0.5，钻中心孔
3. 精车：c620车床，一夹一顶。外圆车到φ50-0.02\/-0.05，光洁度▽6；台阶面保证15±0.1。注意：精车前先校卡盘，夹紧力别太大，用开口护套防夹伤。转速460-480转\/分，进给量0.08-0.1毫米\/转（试切废料再正式干！）
4. 钻孔：立钻，三爪卡盘（必须垫铜皮），φ20钻头。钻头要磨对称，对中心慢点儿，别钻偏
5. 检验：游标卡尺量外圆，百分尺测长度，内径百分表查内孔（孔口、孔中、孔底都得测，防椭圆）
她还在备注里加了：“粗车后要是余量多，加道退火，消应力，不然精车容易变形”——这是看之前零件变形总结的经验。
写完时天快黑了，刘莉把工艺单叠好，放在张工桌上：“张工，编好了，您看看。”
张工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拿起工艺单翻了翻，起初漫不经心，翻到“垫铜皮防夹伤”“试切废料”那几行，手指顿了顿，眉头挑了挑，翻得也慢了。他没立刻说话，抬头看刘莉的眼神，少了点之前的冷淡，多了点琢磨：“放这儿吧，我明天看。”
刘莉点点头，收拾好东西下班。走出办公楼，车间的铃声刚响，暮色里，她攥了攥手心——这份工艺单，是她在技术科的第一步，没白跑车间，也没辜负王师傅的话。她知道，往后还得这么实打实地干，才能真正站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