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微露鱼肚白，晨雾如纱，笼罩着小院。
陈九拄着那根寻常无奇的木拐，静立于老槐树下，清晨的寒意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
他抬起手，正欲折下一截枯枝，用以修补昨夜损耗过度的纸人骨架，耳边却响起一声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低沉叹息。
“莫折我枝……我还……能活。”
那声音苍老、干涩，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龟裂的树皮缝隙中艰难挤出。
陈九浑身一僵，动作瞬间凝固。
他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手中的木拐重重顿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笃”响。
一股无形的灵识瞬间以他为中心横扫而出，如水银泻地，细致入微地笼罩住整棵老槐。
灵识穿透粗糙的树皮，探入木心深处。
就在那一道最深的裂纹里，一点萤火般的青光，正缓缓流转，宛如沉睡巨龙的呼吸，微弱却蕴含着磅礴的生机。
这树……活了！
不等他细思，一道流光自九塔方向疾射而来，正是九曜灵。
它化作一只光蝶，在槐树周围盘旋飞舞，清越的灵鸣直接在他识海中响起：“此木根植于灵脉节点，早已被你的气息点化，只是灵智未开。昨夜九塔阵势初成，引动地气，它借势而起，竟一举通灵觉醒。”
话音刚落，老槐树皲裂的树皮开始缓缓蠕动，竟渐渐勾勒出一张苍老而模糊的人脸。
那面容没有五官细节，只有凹陷的眼窝和一道代表嘴唇的横纹，双目紧闭，却仿佛能看透万古沧桑。
“我记着……”槐伯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清晰了许多，“很久很久以前，九座塔……不是阵，是锁。”
陈九心头猛地一震，脑海中瞬间闪过石眼道人临终前那句含糊不清的遗言。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沉稳如山：“锁的不是魔，那是什么？”
槐伯的面容上似乎流露出一丝追忆的迷茫，低语道：“是‘门’。”
“什么门？”陈九追问，心跳不自觉地加速。
“界隙之眼，通往……仙界残片。”槐伯的声音悠远而空灵，“昔年，有大能以九曜星辰之力镇压于此，设下这道锁。太阳真火，便是开启这道锁的‘钥’。阵成之日，便是门启之时……你们……这些年所谓的炼兵，实际上……是在养火。”
“轰！”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陈九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养火！开门！
他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一直以为，自己呕心沥血布下的九塔大阵，是为了守护这方土地，抵御未来的强敌。
可到头来，这竟是一把钥匙，一把由他亲手锻造，用来开启未知之门的钥匙！
他非但不是守护者，反倒成了那个即将打开潘多拉魔盒的人！
这背后隐藏的因果，实在太过巨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立刻凝神，一道意念如电，直传书房内的墨生：“翻我库中所有旧卷，查！凡有‘界隙’、‘仙碑’相关记载，一字不漏，立刻报我！”
书房内，悬浮于空中的墨生笔尖金墨流转，在书架间急速穿梭，无数卷宗无风自动，哗哗作响。
不过短短十数息，它便携着一页泛黄的残纸飞回院中，轻轻递到陈九面前。
那是一份百年前某位游方道士的手札，字迹潦草，纸张边缘已被岁月侵蚀得残破不堪，但其中几行字却清晰无比：“……吾于东南七万里之外，见海眼倒悬，深不见底。其下有残仙碑，上刻古阵全图，疑与天星对应，可惜……水压如狱，灵识难存，未能尽窥……”
东南七万里，海眼，残仙碑！
就在此时，一直安静立于廊下的阿丙悄然上前，双手递来一张刚刚画好的新符。
那符纸之上，朱砂线条竟未凝固，反而如活物般缓缓流动，隐约间，竟也浮现出一副模糊的海图轮廓，其正中心标记的一点，与手札记载的方位隐隐吻合！
九曜灵的光蝶翅膀轻振，发出嗡鸣：“昨夜星轨确有偏移，一股晦涩的波动自东南方传来，似有‘碑影’短暂浮现，引动了星力共鸣。”
陈九缓缓眯起了眼，锐利的目光在手札、符图和槐伯之间来回扫视。
那碑……在回应九塔的阵势？
一个惊人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点化的这些灵物，并非只是单纯的工具。
它们每一个，都在以各自独特的方式，接收着这片天地的隐秘讯息！
槐伯扎根大地，能通地脉，追溯古老的记忆。
阿丙痴于符箓阵法，能窥阵纹流转，洞察天机变化。
岳九身为山灵，能踏星轨而行，感知星辰异动……
他所做的一切，看似是在打造自己的势力，实则是在不知不觉中，为自己装上了一只又一只探寻真相的“眼睛”和“耳朵”！
真相就在那七万里之外的海眼深处，他必须去！
可随即，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感受着体内正在飞速流逝的生机。
寿元，仅剩九日。
九天时间，别说跨越七万里重洋，就是走出这片山脉都已是奢望。
难道这个惊天秘密，就要随着他的死亡而再度尘封？
正当他心神沉吟，陷入两难之际，一直悬浮在他肩头，如豆苗般跳跃的微光灯焰，忽然自主飞离，轻飘飘地落在了槐伯的一根枝丫上。
淡蓝色的火焰如水波般温柔地缭绕着粗糙的树皮，没有丝毫灼烧，反而散发出一股温润的灵性波动，仿佛在与槐伯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陈九没有打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片刻之后，灯灵焰心一凝，化作一道清晰的意念，投向陈九：“槐伯说，它愿意献出扎根地脉最深处的一缕本源根须，融入我的灯芯。以根须为媒，我可施展‘地脉回溯’，为你映照出三日前海眼异象发生时的景象。”
陈九目光一凝：“代价呢？“
灯灵的意念传来一丝沉重：“代价是，槐伯将耗尽刚刚觉醒的所有灵性，陷入至少三个月的沉睡。期间，生意断绝，与枯木无异。”
陈九沉默了。
他看向槐树那张模糊的面容，后者刚刚获得新生，却要为了他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良久，他对着老槐树，深深地躬身一揖。
“多谢槐伯。”
没有更多的言语，但这一拜，承载了他所有的感激与决意。
槐伯的树皮面容上，那道代表嘴唇的横纹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再无声息。
微光灯焰得到首肯，蓝光微盛。
它牵引着一道火焰，如丝线般垂落，轻轻触碰在槐树根部的泥土上。
大地微微震颤，一缕细如发丝，却闪烁着青翠光芒的根须破土而出，它仿佛蕴含着整片大地的生命精华。
根须离土之后，迅速化作一道青色流光，义无反顾地投入了那豆丁大小的蓝色灯芯之中。
刹那间，蓝焰暴涨数尺，光华大盛！
一幅无比清晰的立体光影，被投影在了陈九面前的空地上。
画面中是无尽的深海，漆黑、死寂，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在这片虚无的黑暗中央，是一个巨大无比、缓缓旋转的漩涡，那便是海眼。
而在海眼的正中心，一座断裂的巨大石碑巍然矗立。
石碑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冲刷，充满了沧桑与古老的气息。
碑面上刻画着繁复无比的阵纹，那阵纹的布局与他的九塔大阵竟是如出一辙，同根同源！
唯一的区别是，在九塔阵图对应的中宫位置，多出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符印。
那符印古朴而神秘，形如一个单手高举灯盏的……“执灯人”。
就在陈九看清那符印的瞬间，他识海深处的金手指猛地一震，一行全新的提示清晰地浮现而出：
“界隙产生共鸣，解锁全新能力——‘灵契·地脉回溯’。”
“能力说明：可借助与你有灵契的灵物记忆，窥探其经历过的天地残影。”
陈九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光影中那个“执灯人”的符印，又看了看自己肩头那盏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微光灯，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念头，破开了所有的迷雾。
他望着那座残仙碑影，失神地喃喃自语：
“原来……我不是在造阵，我一直……是在还债？”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所有的心神。
过往的一切，似乎都有了全新的解释。
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守在灯前，一遍又一遍，反复观看地脉回溯中的景象。
那幽蓝的光芒映照在他脸上，将他的神情衬得晦暗不明，深邃的眼眸中，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