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役弟子的生活，单调而沉重。
卯时未至，天色仍是浓稠的墨蓝，林枫便被院中石大力那雷鸣般的鼾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钟鸣唤醒。他起身，换上那身粗灰布衣，触感粗糙，行动间摩擦着皮肤，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
丙字区负责的区域，是外门东侧一片占地颇广的演武场和几条通往炼丹房、炼器坊的石板路。每日辰时之前，必须将落叶清扫干净，石板擦拭得一尘不染。这活计看似简单，但对于不能动用灵力（也无人有灵力可用）的杂役弟子而言，全靠体力，面积又大，绝非易事。
石大力抢着扛起了最重的挑水冲洗的活计，憨笑着对林枫道：“林兄弟，你身子弱，就去扫那边角的落叶吧，轻省些。”
林枫看了他一眼，没有推辞，点了点头，拿起靠在墙角的竹扫帚。那扫帚比他的人还高出一头，柄身油光发亮，不知被多少代杂役弟子手掌磨砺过。
他走到演武场边缘，那里靠近一片竹林，秋风萧瑟，竹叶纷飞如雨，刚扫过一片，转眼又铺上一层。其他杂役弟子无不骂骂咧咧，挥舞扫帚与那仿佛无穷无尽的落叶搏斗，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林枫却并未急着动手。他握着扫帚，目光缓缓扫过整个演武场，以及场边那几株姿态奇古的老松，还有脚下蜿蜒的石板小径，远处的假山流水。他的眼神专注，像是在审视一幅复杂的画卷，又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几个路过的杂役弟子见他呆立不动，纷纷投来鄙夷的目光。
“看那新来的，傻站着干嘛？等叶子自己飞走吗？”
“听说是个没灵根的废物，估计是连扫地都没力气吧？”
“嗤，跟陈师兄杠上，有他好果子吃！”
林枫对议论充耳不闻。约莫一炷香后，他动了。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盲目地四处挥扫，而是走到竹林下风口的几个特定位置，用扫帚尖端，看似随意地拨弄了几下堆积的落叶，又将几块散落的小石子踢到了某些凹陷或凸起处。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不是在扫地，而是在布置什么。
起初，并无异样。竹叶依旧在落。
但渐渐地，一些心思细腻的杂役发现，那些飘落的竹叶，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胡乱堆积，而是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气流引导着，打着旋儿，朝着演武场角落一个原本就存在的、用于堆放垃圾的浅坑汇聚而去。风似乎还是那股风，但落叶的轨迹却变得有序起来。
林枫这才开始挥动扫帚，但他清扫的范围极小，只是在他刚才拨弄过的几个点位之间，轻轻推动。说也奇怪，那些被他扫动的落叶，仿佛滚雪球一般，轻易就带动了周围更大范围的落叶，一同朝着那个浅坑滚去。
不过半个时辰，林枫负责的那片区域，竟然变得干干净净，连石缝里的尘泥都被那股奇异的气流卷走，露出了青石的本色。而他本人，额角只是微微见汗，气息平稳。
反观其他区域，那些卖力挥舞扫帚的杂役，累得腰酸背痛，也才清理了不到一半，场地内依旧斑驳。
“咦？那小子……他那块地怎么那么干净？”有人发现了异常，惊呼道。
“邪门了！风吹的？”
“不可能！风往那边吹，我这边叶子更多了！”
石大力刚挑完水回来，看到林枫这边光洁如新的地面，也是瞪大了牛眼，跑过来摸着脑袋：“林、林兄弟，你咋扫的？这么快？”
林枫将扫帚靠在一旁，平静道：“顺势而为罢了。”
他并未多解释。这不过是利用地势、气流以及落叶本身的特性，布置的一个极其简易的“引尘阵”的变种，连阵法都算不上，只是一点引导气流的小技巧。但对于纯粹的体力劳动，效率已然天差地别。
接下来的日子，林枫依旧每日完成他那份“轻松”的杂役。挑水时，他总能找到水势最顺、省力最多的路线；砍柴时，他下斧的角度总是恰到好处，能轻易劈开木柴最脆弱的结构；甚至被分配去药田除草，他也能让那些杂草仿佛“自愿”脱离土壤，而不伤灵药分毫。
他做的并不张扬，甚至有些刻意隐藏，但那种远超常人的效率和对细节的掌控，还是逐渐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尤其是同院的石大力，看向林枫的眼神，从最初的同情和憨厚，慢慢多了一丝敬畏和好奇。他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林兄弟，绝非常人。
陈松那边，果然没有善罢甘休。几次三番找茬，不是故意将脏水泼到林枫刚清扫过的区域，就是分配给他最脏最累的活计，比如清理堵塞已久、污秽不堪的兽栏排水沟。
然而，令人惊异的是，无论多脏多累的活，到了林枫手里，似乎总能化繁为简。清理兽栏时，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引来了山涧一股活水，配合几处简单的引流，竟将淤积多年的污秽冲刷得一干二净，比之前用人力清理时干净数倍，连执事弟子巡查时都忍不住点头称赞。
陈松气得牙痒痒，却又抓不到林枫任何把柄。他想用武力压迫，可每次靠近林枫，要么莫名其妙脚下打滑摔个狗啃泥，要么就是被不知哪里飞来的鸟粪精准命中，要么就是分配任务时自己的名牌鬼使神差地和最苦的活绑在了一起……邪门的事情接二连三，让他和他那俩跟班心里都有些发毛，不敢再轻易动手，只敢在远处用阴狠的目光瞪着林枫。
林枫对此视若无睹。白日完成杂役，夜晚，他便回到那间简陋的屋子。
窗外月华如水，清冷地洒在床前。
他盘膝坐在硬板床上，并未像有灵根的弟子那样尝试感应灵气——那对他而言是徒劳。他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的，并非什么修炼法诀，而是一道道繁复无比、纵横交错的线条，一个个闪烁着微光的节点，以及它们之间流转不息的能量轨迹。
阵图。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自他懂事起，脑海中便存在着无数残缺不全、却又奥妙无穷的阵图。它们仿佛与生俱来，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年幼时他不知是何物，只当是古怪的梦境。稍长后，接触了些许世俗间的风水杂学，他才惊觉，那些“梦境”，似乎是某种远超想象的……道。
来到玄元宗，虽然接触不到高深传承，但宗门基础典籍中关于阵法禁制的零星记载，以及观察护山大阵、各峰小阵的微弱流转，都让他脑海中的许多残缺阵图变得清晰、活跃起来。
他无法引气，但阵法之道，并非完全依赖于施法者自身的灵力。更在于“借势”，借天地之势，借灵脉之势，借万物运行之理！
他伸出右手食指，体内并无灵力流转，但指尖却依循着脑海中一道最简单的基础“聚灵阵”的轨迹，缓缓在虚空中勾画起来。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精神高度集中，仿佛将全部的意念都灌注于指尖那无形的移动上。
没有灵光闪耀，没有灵气汇聚。
但在林枫的感知里，他指尖划过之处，虚空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常人根本无法察觉的涟漪。窗棂间透入的月华，仿佛受到了一缕无形的牵引，在他指尖前方半尺之处，微微凝滞了那么一刹那。
仅仅一刹那，便恢复了正常。
林枫睁开眼，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更加苍白。以凡人之魂，强行引动天地之力，哪怕只是最微末的一丝，对心神的消耗也是巨大的。
但他眼中，却亮起一抹难以言喻的神采。
有用！
这条路，走得通！
他摊开手掌，看着自己修长却因近期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指。无法像李炎那样指尖生火，御剑飞天，但他或许可以用这双手，勾勒星河，囚禁苍穹。
只是，脑海中的阵图太过浩瀚，也太过残缺。许多关键之处模糊不清，强行推演，凶险异常。他需要更多的知识，需要观摩更玄妙的阵法，需要……资源。
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几块每月发放、蕴含着微弱灵气、用于辅助杂役弟子强身健体的下品灵石上。
灵石，既是修仙界的货币，也是能量的载体。
或许，它可以成为阵法的……基石？
夜色渐深，林枫吹熄了油灯，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沉静思索的轮廓。
杂役弟子的身份是桎梏，但何尝不是一层最好的掩护？在这最不起眼的角落，无人关注之时，一颗以阵衍道的种子，正悄然汲取着养分，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第三章 完）